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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本多自然也觉察到旁听者们的这种想象,但洁身自好的他拒绝自己的想象同他们混为一体,只是专心倾听被告对审判官讯问的陈述,逐渐向案件的核心迈进。

女子的陈述过于冗长,说话颠三倒四,但事情很清楚,这桩人命案皆因一连串主动而热情的行动,最后走火入魔导致成为一出悲剧。

“被告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土方松吉同居的?”

“那是……去年,这我不会忘记,是六月五日。”

“这我不会忘记”一句话,使旁听席上腾起一阵笑声。法官叫大家肃静。

增田登美本是一家餐馆的女招待,和厨师土方松吉相好。土方新近死了老婆,单身一人,增田为了照顾他,从去年起开始同居。但是土方不愿和她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两人同居之后,他越来越热衷于嫖女人。去年岁末,竟然向同一条浜街上岸本餐馆的女侍大量花钱。这位名叫阿秀的女侍,芳龄二十,善于迷惑男人的心,弄得松吉经常整夜不得回家。今年开春,登美找到阿秀,恳求阿秀把男人还给她,阿秀嗤之以鼻,登美一怒之下,就把阿秀给杀了。

这本来是一桩市井里巷常见的三角关系的案子,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但随着法庭调查的深入,一些凭现象很难预测的众多细节性真实,逐渐显露出蛛丝马迹。

这女子有个八岁的私生子,过去寄养在一个乡下亲戚家里,后来接回东京来让孩子受义务教育。登美决意要和松吉一起过日子,这个有了孩子的母亲,竟然稀里糊涂被拖上了杀人之路。

被告开始陈述当天夜晚杀人的经过:

“说起来,当时要是阿秀不在就好了,也不会有这种事儿了。我到岸本餐馆去找她,她要是感冒躺着不出去也就好了。

“使用的凶器是一把片鱼刀,松吉有着手艺人的气质,自己保有几把用得很顺手的菜刀,他说:‘对于我来说,这可是武士的刀子啊!’老婆孩子决不许碰一下,自己研磨自己保管。自从同阿秀有了关系之后,怕我吃醋会出意外,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他那般提防着我,我有点恼火,有一次跟他开玩笑,吓唬他说:‘不用菜刀,别的刀子有的是。’松吉长期不回家里之后,一天我打扫橱柜,意外地发现包着菜刀的小包,惊奇地看到菜刀上生了锈。由此可知,松吉迷恋阿秀到了什么程度。我手捧着菜刀浑身颤栗,这时,孩子正好放学回家,于是很快平静一下心情,想送到磨刀店去研磨一下,这样松吉想必会非常高兴吧?也是我做妻子的一份心意。我把刀包好正要出门,孩子问我:‘妈到哪儿去?’我说有事儿出去一下,乖孩子好好看家。孩子却说:‘妈不用回来了,我要回到家乡上学去。’孩子的话使我好生奇怪,问明缘由,才知道附近的孩子都嘲笑他,说你妈被你爸给甩了。这肯定是同学从家长们嘴里听来的。孩子觉得与其跟着遭人耻笑的母亲,还不如回到乡下养父母身边更好。我一时气不过,打了孩子,扔下啼哭的孩子跑出家门……”

此时,登美说道,自己心里已经没有阿秀,脑子里只盼着早点儿去磨刀。

磨刀店忙着做预约的活儿,在登美的再三催促下,等了一个小时才好容易轮上她。走出磨刀店,她已经不打算回家,懵懵懂懂地向岸本餐馆走去。

阿秀因为随便旷工到处游玩,这天过午才回来,老板娘刚刚数落了她一顿,这事关系着松吉,阿秀哭着道歉,事情才算完结。不巧,登美赶来,说有事找她,叫她出去一下,谁知这回阿秀倒爽快地答应了。

阿秀此时已经新换了衣裳准备应客了,她脚蹬木屐,摆出一副高级艺妓的派头,懒洋洋地边走边轻浮地说道:

“我刚才跟老板娘说了,今后再也不和男人来往啦。”

登美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喜悦,随后阿秀又大声笑着,像是要立即推翻自己的诺言:

“只怕我三天也熬不下去哩!”

登美极力控制自己,她把阿秀带到浜町河岸上一家寿司店,说要请她好好吃一顿;又像个大姐姐似的,费尽心机想和她谈谈。阿秀一直冷笑着沉默不语,登美带着几分醉意,半是做戏地低下头来恳求她,而阿秀却不理不睬。过了一个小时,门外黑了下来,阿秀说再待下去又要挨老板娘的臭骂了,于是站起身要回去。

其后,登美记不清两人是如何走到浜町河岸晦暗的空地上的。也许阿秀想回去,登美硬是留住了她,不知不觉走到那里了。虽说这样,登美也不是一开始就对阿秀怀有杀机才把她带去的。

两人争执了几句后,阿秀望着河面上迷离的霞光,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

“说千说万都没有用,正因为你这样死乞白赖,所以才遭到阿松的嫌弃!”

这句话是关键,登美陈述道。她对当时自己的心情做了如下的说明:

“……听到她这句话,我火冒三丈,可不,我该怎么说呢?就像一个黑暗中的婴孩儿,一心想得到什么,或者痛苦得受不了,可又说不出口,只是大声哭叫,乱蹬乱踹。我当时就是这样,手脚乱动,不知怎的,就把包袱解开了,握紧菜刀胡乱挥舞着,黑暗之中,阿秀的身子撞在刀口了。我只能这么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听了这个故事,包括本多在内的所有旁听人,都鲜明地看到一个婴儿在暗夜中手舞足蹈的幻影。

增田登美说到这里,两手捂住脸哭泣起来,囚衣内的双肩在抖动,从背后看过去,她那丰腴的肉体反而赢得人们的怜惜。旁听席上的空气,开始时明显的好奇心逐渐发生了微妙的转化。

淅淅沥沥的雨水淋在窗户上,一片银白,使场内弥漫着一层沉痛的光亮。仿佛站在场中央的增田登美,代表着那些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着的人们的全部感情。只有她才有资格享有这种感情的权利。起先,人们只注视着这位三十岁小个子女人丰腴而汗湿的肉体;如今,人们凝神屏气,看着一个为情所苦的女子,犹如注视着一只厨师加工过的活虾。

她的全身无不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躲开人们耳目所犯的罪行,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借助她的身子现出了原形,显示出比起善意和德行更加明晰的罪恶的特质。舞台上的女演员只给观众看到自己想暴露的部分,而增田登美比起女演员来,没有一处不置于众人的视线之中。这就等于说,既然整个世界都是观众的世界,那么一切都可以让人们直视无碍。站在她那一边的律师给她的援助太微弱了,小小的登美,没有女子常用的花梳和金钗,没有任何珠宝,没有华丽的衣衫,她只是个犯人,一个十足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