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第2/3页)

“在司机面前,我一直叫你房子。”

本多凑到聪子耳朵边说。

福特车的轰鸣震动着暗夜岑寂的住宅区,他们出发了。

本多看到聪子对一切都毫不在意,态度十分果敢,深感惊讶。她身上穿着白色的西装,显得更加无所顾忌。

……本多同这位“朋友的女人”一起深夜乘车兜风,尝到一种奇妙的滋味。他只是作为友情的化身,半夜里坐进飘溢着香水味儿的车厢,一路不住地摇晃,和女人紧挨着身子坐在一块儿。

身边坐着“他人之妇”,而且,一个无情的事实:聪子是女人!本多感到,清显如此信赖自己,这正是来自他们之间一种奇妙的缘分,就是说清显对他一贯严冷的戏弄态度,又空前鲜明地复活了。信赖和戏弄,就像薄皮手套和手背的关系,紧紧粘合在一起。只因清显生得一表人才,本多才处处包容着他。

为了躲避他的侮弄,只有相信自己的高洁。但本多毕竟不是一个盲目守旧的青年,他是凭借理智保持信念。他决不像饭沼那样,总是把自己看得很低贱,要是那样的话,到头来……只能做清显的奴仆。

聪子坐在疾驰的汽车里,凉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然而,她依然不失矜持,两人之间绝口不提清显的名字,“房子”这个称呼,成了他们故作亲昵的小小标志。

……

回程的路上,完全是另一幅情景。

“哦,忘记对清少爷说啦。”

汽车出发后不久,聪子说。不能再回头了,必须一路直奔东京,要不然就无法赶在夏夜黎明之前回到家中了。

“我来转告他吧。”

本多说。

“唔……”

聪子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好吧,就请跟他这么说,蓼科前些时候遇见松枝家的山田,知道清少爷撒谎。清少爷假装保存的那封信,其实早就被他当着山田的面撕毁扔掉了……不过,蓼科那里也不必挂心,她只求万事平安,睁一眼闭一眼……就是这件事情,请转告清少爷。”

本多又照原样复述一遍,他一口应承下来,对事情神秘的真相一概不多打听。

本多这种正人君子般的态度或许打动了聪子,她一反寻常,变得能言善辩起来。

“本多先生为着朋友可真是尽心尽力啊!清少爷有本多先生您这位朋友,真可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哪。我们女人家哪有一个知心的朋友。”

聪子的眼神儿虽然闪现出几分放纵的火焰,但她装束整齐,头发一丝不乱。

看到本多默默不语,聪子不久低下头,悄声地问道:

“本多先生,想必您把我当成一个放荡的女子吧?”

“您怎好这么说呀?”

本多不由激烈地打断了她,聪子的话一语破的,本多虽说不含轻蔑的意味,但心里时常也有这种想法。

本多忠实地履行着彻夜迎送的职责,不论是抵达镰仓后将聪子一手交给清显;还是从清显手里接过聪子把她护送回京,整个过程他都心如止水,毫无所动。这可是他足以骄人的地方啊!

然而,当本多看见清显拉着聪子的手,踏着树荫穿过月色溶溶的庭园,朝着大海奔跑的时候,他确实感到自己的一番帮忙实在是犯下了罪愆,而且,他看到这桩罪愆拖曳着无比美丽的背影欻然飞走了!

“可不是嘛,我是不该这么说,我自己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放荡。

“不知为什么,清少爷和我明明犯下了可怕的罪过,但丝毫不觉得是罪过,只感到身体受到了净化。刚才看到海岸的松林,就觉得这松林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了,耳边听着呼啸的松风,就想到这松涛的音响,今生今世再也听不到了!一瞬间,一刹那,清澄度日,无怨无悔!”

聪子诉说着,每次他都觉得是和清显最后的幽会,尤其是今天晚上,他俩包裹于宁静的自然之中,达到了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销魂的峰顶啊!她焦急不安,如何才能打破禁忌、一股脑儿全都说给本多,让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呢?这可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啊,就像把死、宝石的光辉以及晚霞的美丽传达给别人一样。

清显和松子躲开朗月的清辉,徘徊于海滨各地。深夜的海滩没有一个人影,周围一派光明耀眼,高高翘起的渔船,将舳舻的黑影投在沙滩上,倒是个可靠的处所。船上沐浴着月光,船板似白骨闪亮,把手伸过去,月光似乎穿手而过。

乘着清凉的海风,两人立即躲在渔船阴影里抱合在一起。聪子很少穿西装,她讨厌那刺眼的白色,她忘记了自己雪白的肌肤。聪子巴望早些甩掉素白,隐身于黑暗之中。

明知没有一个外人,但海上千千纷乱的月影就是百万只眼睛。聪子望着悬在空中的云彩,望着云端闪烁不定的星光。聪子感觉到,清显用小小坚实的乳头,触摸着自己的乳头,互相搅合,最后他把自己的乳头,用力顶在她的丰腴的乳房上。其间,较之口唇的接吻更具爱意,宛若小动物相互嬉戏,使人陶醉于飘飘欲仙的甘美之中。肉体的边缘,肉体的末端所产生的意想不到的亲密交合的快感,使得双目紧闭的聪子,联想到飘忽于云端的闪烁的星辰。

从那里可以径直走向深海般的喜悦,一心想融入黑暗的聪子,当她意识到这黑暗只是渔船的影子,不由一阵惶恐起来。这不是坚固的建筑物和山峦的阴影,只不过是很快进入大海的虚幻的阴影。船在陆地不是现实,这种看似固定的阴影亦似虚幻。聪子如今怀着恐惧,那只相当老朽的大渔船,眼看就要无声地滑下沙滩,逃进大海里了。为了追逐这只船影,永远待在那片阴影之中,自己必须变成大海。于是,聪子于浓重的充溢的感觉中,变成了大海。

围绕着他们二人的所有的一切,那明月高悬的天空,那闪闪发光的海洋,还有那掠过沙滩的潮风,以及远方松林的絮语……这一切将不约而同地一起灭亡。隔着时光的薄片,巨大的“禁止”迫临眼前。那松林的絮语不就是那种声音吗?聪子他们感到自己被决不容许的东西所包围、看守和保护。正如滴落在水盘里的一滴油,全都由水所护持着一样。然而,这水黝黑、宽广、沉默,一滴香油浮泛于一片孤绝之境。

这是怎样的一次拥抱啊,“禁止”的拥抱!他们弄不明白,这禁止对于他们来说,是夜的本身,还是即将到来的黎明的曙光?只是感到正在向他们逼近,尚未开始侵扰他们。

……他们俩抬起身子,从黑暗中伸出脖颈,凝视着渐渐沉落的月亮。在聪子看来,那轮圆月正是炳然被钉在太空的他们罪愆的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