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第2/3页)

这位沉着老练的老妪信奉明哲保身的哲学,在她看来,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安全之类的东西。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她甘心舍弃个人安危,运用哲学本身作为冒险的口实呢?其实,蓼科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一种难以言状的快乐的俘虏。一对年轻貌美的男女,在自己的引导下,欢然幽会,眼瞅着他们的无望之恋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蓼科自己也不由自主陶醉在死去活来的欢乐之中,哪怕冒着天大的危险也置之不顾了。

她感到,在这种欢乐之中,美丽的、青春的肉体两相融合,这本身似乎是符合某种神圣而不同寻常的正义感的。

两情相会时明亮的眼神,互相接近时跳动的胸脯,所有这些,好似一只火炉,重新温暖了蓼科早已变得冰冷的心。为了自己,她不能让这粒火种猝然熄灭。相会前忧郁而憔悴的面庞,一旦认出对方来,犹如六月的麦穗,立时摇曳生辉了……转瞬之间出现了奇迹,跛子迈开了两腿,盲人睁开了双眼。

实际上,蓼科的作用是保护聪子不受邪恶的侵犯,然而,燃烧的烈火不是邪恶,可以写入诗歌的东西不是邪恶,如此的训诫不正是涵蕴于绫仓家传承的悠远的优雅之中吗?

尽管如此,蓼科依然在等待着什么。抑或可以说,她正等待机会,她要把放养的小鸟捉回来,重新关进笼子里。这种期待中含有不吉而沾满血污的东西。蓼科每天早晨浓妆艳抹,按照京都风格精心打扮一番,眼下的疙皱用白粉掩盖,嘴角的细纹搽上隐约的京都胭脂。尽管经过修饰,她还是躲开镜中的容颜,询问般地将黯淡的视线投向空中。秋天渺远的光亮,在她眼里映射着清澄的光点,而且,未来从内部露出一张似乎有所渴求的面颜……蓼科为了重新检点一下自己的盛妆,拿出平时不大使用的老花镜,将纤细的金丝镜腿儿架在耳朵上。于是,一双衰老的白皙的耳轮,立即被镜腿儿刺得火辣辣地直发疼……

——进入十月后,下来了指示,告知纳彩仪式定于十二月举行。其中还附了一份礼单:

一,西服料子五匹

二,日本酒两桶

三,鲜鲷鱼一箱

后两项不成问题,至于西服料子,承蒙松枝侯爵给五井物产公司驻伦敦分公司经理打了一封长长的电报,托他迅速采购英国最高级呢料寄来。

一天早晨,蓼科想叫醒聪子,只见她睁着两眼,面色苍白,立即折身而起,推开蓼科的手臂,跑到走廊上,即将走进厕所的时候呕吐了。吐出的东西不多,只是弄湿了睡衣的袖子。

蓼科陪伴聪子回到卧室,查看一下紧闭的隔扇外面有没有动静。

绫仓家后院养着十多只鸡,长年累月,雄鸡报晓的声音冲破渐次泛白的格子门,描绘出绫仓家的早晨。太阳升高了,雄鸡依然高叫不止,聪子被鸡鸣包围了,再次将苍白的脸孔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蓼科凑在她的耳畔说道:

“听我说,小姐,这事儿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衣服脏了也一概由我悄悄洗涮、收拾,决不可交给用人去做。吃的东西,今后也由我细心调理,做些您所喜欢的饭菜,决不可让用人们知道内情。出于对小姐的爱护,我还要叮嘱您,最要紧的是,今后可要照着我的意思办啊!”

聪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她那美丽的脸蛋儿流下一行泪水。

蓼科的心里充满喜悦,首先,最初的征兆出现时,除蓼科以外谁也没有看到;其次,这正是蓼科所一直期待的事态,所以事情刚一发生,她自然就能接受下来。从此,聪子就掌握在蓼科手心里了!

细思之,对于蓼科来说,比起单纯的情感世界,还是在这样的世界更得意。蓼科堪称是一位精明可靠的血污方面的专家,聪子初潮时也是她最先发现并给以指导的。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一概漠然置之的伯爵夫人,在聪子初潮到来两年之后,才从蓼科嘴里知道这件事。

蓼科一直注意聪子身体的变化,一点儿也不敢大意。例如自从早晨犯恶心之后,聪子傅粉后的肌肤色感,预料未来的烦恼因不快而紧蹙的双眉,饮食嗜好的变化,日常起居当中所流露的紫堇般的忧愁……对于这些迹象,她都一一抓住不放,一旦得到确证,毫不迟疑,立即采取果断措施。

“整天闷在屋子里,身子要生病的,我陪您出去散散步吧。”

她这样说,其实是暗示聪子可以会见清显了。聪子看到天色刚刚过午,外头一片明亮,很感奇怪,抬起疑惑的眼睛望着蓼科。

蓼科一反寻常,脸上涨满了令人望而生畏的神色,因为她知道,自己手里掌握着关系国家名誉的大事。

女佣走出后门来到后院,站在那里给鸡喂食,伯爵夫人两手袖在胸前望着。秋天的阳光洒在走动的鸡群身上,照得羽毛亮晶晶的,晒衣场洁白的衣物快活地飘动着。

聪子一边走一边听任蓼科驱赶脚下的鸡群,她对母亲轻轻点头致意。群鸡丰满的羽毛之中顽强地闪露着步步前行的双腿,聪子第一次感触到这类生物的敌意,这是因和自己同类而产生的敌意。她避忌这样的感触。几根飘散的鸡毛闪闪地挨着地面掉落下来。蓼科打着招呼说:

“我陪小姐出外散散步。”

“散步?那就有劳你啦。”

伯爵夫人应道。女儿的喜事眼看就要临近了,夫人也同寻常大不一样,一副难以平静的风情。但另一方面,对于亲生女儿也越来越客气,仿佛对待别人家的千金一般。这就是公卿贵族的家风,面对即将入宫的女儿绝不说一句指责的话。

她俩来到龙土町町内一座小小的神社,大理石的院墙上写着“天祖神社”的字样。她们跨入秋祭刚刚结束后的逼仄的境内,站在张挂着紫色帷幔的神殿前垂首膜拜之后,聪子随着蓼科转到小小的神乐堂后头。

今天,聪子似乎受到蓼科无形的威压,她怯生生地问:

“清少爷会到这里来吗?”

“不,他不来。今天我对小姐有话说,才陪您到这儿来的。这地方说话儿不必担心被外人听到。”

一侧横卧着两三基石凳,是供人观赏神乐的座席。蓼科将自己的外褂叠在一起,垫在长满苔藓的石面上。

“当心腰部别受凉了。”

她劝聪子坐下来。

“我说小姐,”蓼科改口道,“事到如今也无需我再提啦,不过,您可知道,皇上最要紧的事是什么吗?

“绫仓家代代承蒙皇家恩德,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十七代啦。凭我蓼科这样的人,也配和小姐谈这个,真是对着佛祖讲经啊。可是一旦获得敕许的姻缘就是不可改变的了,谁要是违背它,就等于违背圣上的旨意,这可是世上最深重的罪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