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反应(1992)

我站在寄宿学校的停车场上,望着从天边的晚霞间划过的一道飞机云。与往常一样,每当自然景观勾起我对往昔的回忆时,我的胃都会为之一紧。那年我十九岁,马上就要参加高中毕业考试了。未来在我眼前揭开了面纱,我像所有还没在生活中犯过大错的年轻人一样,怀着一种自欺欺人的兴奋。

十五分钟后,一辆红色的菲亚特出现在寄宿学校里。我坐到副驾驶座上,亲了亲阿尔瓦的脸蛋。

“你还是那么不准时。”我说。

“我喜欢让你等着。”

她松开离合器,加速往前开去。

“家里怎么样?”她问,“有没有要跟我交代的风流韵事啊?”

“哎呀,你知道的,我就是个忧郁的孩子……”

“尤勒斯,你是个忧郁得过了头的孩子。”

阿尔瓦仍不愿松口,不依不饶地问起了我们班上的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就不在这儿提了。“她怎么样?你假期见过她吗?”

“被告有权保持沉默。”

“说嘛,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没见过。”

“哎呀,莫罗先生,我还以为你的本事要更大一些呢!”

“真逗。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我。”

“你知道自己有多帅吗?她当然喜欢你了。”

阿尔瓦乐开了花。她总喜欢给我鼓劲,并将我跟某个女生撮合到一起。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提一句,这些年我真的长个了。我有了父亲那般乌黑的头发,也继承了他浓密的胡须,偶尔才会刮一下。我成熟的模样和粗暴冷漠的目光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在学校的这几年,我有过两段短暂的感情经历,但都不怎么认真。我当时更感兴趣的是摄影。我掌握了冲洗底片所需的各种化学反应。寄宿学校的地下室里有一个空房间,我被允许把那儿当作暗室。

我沉迷于自然之中,背着父亲的相机在湖畔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或是漫步于草地和森林中,直到天黑才满载而归。透过玛米亚相机的镜头,周围的事物似乎焕发了生气。树皮忽然有了神采,水面的层次也有了意义,就连镜头前的人物也变得与众不同,有时候,我甚至只有透过取景器才能读懂他们的目光。

“从现在起,我不想再听任何借口了。”坐在我身旁的阿尔瓦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能一直这么胆小,你只剩下几个星期了。”接着,她又恳切地说,“难道你希望跟她什么都没发生,就这样毕业吗?”

我沉默地望向窗外。周围渐渐暗了下来,仿佛正在为黑夜刷上第一层底色。

过了一会儿,阿尔瓦轻轻推了我一把,说:“你这副样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什么?我怎样了?”

阿尔瓦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个像是深陷梦境、浑浑噩噩的沉思者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啊?”她又问了一遍,我依然没有回答。

自从来到寄宿学校,我几乎天天与阿尔瓦见面。阿尔瓦就像我的替代家人,在很多方面甚至比哥哥姐姐还有阿姨更亲。但这几年,她也变了。当然有时候,我还是可以让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在一起听音乐的时候,一个简单的对视,我们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但有时候,阿尔瓦会露出她的另一面。这个阿尔瓦越来越频繁地躲避我,独自一人坐在长凳上抽着烟,生着闷气,还总说出一些不符合她天性的话。

红彤彤的头发和白净的皮肤为她赢得了一些仰慕者。但直到快满十六岁时,她才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跟一两个高年级的男生交往过。如果说在我眼里丽兹爱的就是性,她能在每个男人身上找到特别之处,那阿尔瓦则似乎把身体当成防御的武器。一旦有人对她动了真情,她就会忙不迭地把他甩掉。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摔成了碎片,每个靠得太近的人都会受伤。

从十七岁起,她干脆对男人敬而远之。她似乎抵触任何形式的接触,有谣言说她其实对女人更感兴趣,也有人说她是个异类。阿尔瓦对此不屑一顾。相反,她开始痴迷于学习和阅读哲学书籍,起劲地看萨特和克尔凯郭尔。虽然不久前她又交了个男朋友,但我们从未聊起过这个话题。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开车去酒吧。半路上,阿尔瓦在一个电话亭里给她母亲打了个电话。“和尤勒斯在一起。”我听见她说,“不是,那是另一个,你不认识。”她的嗓门越来越大,“我方便的时候就来。”最后,她嚷嚷了一声,挂了电话。

她的母亲总是神经兮兮地打听女儿的行踪,阿尔瓦不止一次威胁她,说要在毕业考试结束后永远消失,不再回来。但她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阿尔瓦不让我知道她家里的事情,我每次问到她的父母,都会被她打断。有几次,我去她家里接她,每次她都会站在门口等我,我根本没有机会进屋看看。

“一切都还好吗?”她回到车里时,我问。

她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但她显然有心事,眼神里也多了一丝阴郁。阿尔瓦开车一向飞快,但这一次,她来了一个急转弯。她打开车窗,任由迎面而来的风吹着她的头发。这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对我来说,她有可能变得危险——我实在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从几个月前起,她就跟我玩起了这个游戏。她明知自己一开快车,我就会感到害怕,但不会当着她的面承认这一点。于是,她就驾驶着这辆红色的菲亚特,在转弯的时候越开越快。我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的样子似乎能给她带去欢乐。她一点点地突破底线。直到那天晚上,我意识到她不但不会停手,而且已经做好了冒险的准备,我终于打破了沉默。

“慢点开。”当她再次飞车转弯的时候,我说。

“你害怕了吗?”

“是的,该死。开慢点。”

阿尔瓦立即松开了油门,朝我微微一笑。这笑容既像胜利宣言,又显得那么悲伤。

她把红色菲亚特停在了村里潦倒的酒馆门前,这家名叫“头彩”的小酒馆是高年级学生的聚集地。投币唱片机里播放的大多是过时的摇滚歌曲,台球桌的桌面已经被磨破了。飞镖盘边上的两台游戏机对乡间的落魄鬼有着神秘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