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1927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威廉·斯通纳很晚才回家。还是蓓蕾的鲜花香气弥漫,飘浮在湿漉漉的温暖的空气中,蟋蟀在阴影中低唱,远处一辆孤单的汽车扬起灰尘,给这片寂静送来响亮、粗鲁的咔嗒声。他慢步行走着,沉浸在新季的芳香中,灌木和树丛的暗影中闪着发光、纤细的绿色花蕾,让他兴致盎然。

他走进家时,伊迪丝在起居室遥远的另一头,把电话筒按在耳朵上,望着他。

“你回来这么晚?”她说。

“嗯,”他愉快地说,“我们有些博士要答辩。”

伊迪丝把听筒递给他。“找你的,长途,有人找了你一下午了。我告诉他们你在大学,但他们每隔一小时就又打到这里来了。”

斯通纳接过听筒冲着送话口讲起来。没有人应。“你好。”他又说了声。

一个陌生男人细细的声音应答了。

“是比尔·斯通纳吗?”

“是的,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我是过路人,你妈妈让我打给你。我打了整整一下午。”

“是吗?”斯通纳说。他握着送话口的手开始颤起来。“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你爸,”这声音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个干巴巴、言语不多、惊恐不安的声音继续说着,威廉·斯通纳麻木地听着,好像按在耳朵上的听筒这边不存在似的。他听到的内容跟父亲有关。他有(这声音说)将近一个星期感觉不好,因为他雇的帮手赶不及犁地栽种,虽然发着高烧,他今天早上还是早早起来去种了些东西。帮手今天十点左右发现他脸朝下趴在犁开的地上,失去知觉了。帮手把他背回家,放在床上,就去找大夫,可是到中午的时候他就死了。

“谢谢你打电话,”斯通纳机械地说,“告诉我妈妈,我明天就赶回来。”

他把听筒放回挂钩,盯着连在那个细细的黑色圆筒的传话口看了很长时间。他转过身看着屋子。伊迪丝不出所料关切地看着他。

“怎么了?怎么回事?”她问。

“我父亲出事了,”斯通纳说,“他死了。”

“噢,威利!”伊迪丝说。接着她点点头。“这个星期剩下的几天,你恐怕都得出去了。”

“是。”斯通纳说。

“那我就让艾玛姨妈过来,帮着照料格蕾斯。”

“好吧,”斯通纳机械地说,“好吧。”

斯通纳找了个人替他上这星期剩下的课,第二天一大早就搭上去布恩维尔的班车走了。从哥伦比亚到堪萨斯城的高速公路,在布恩维尔横穿而过,之前,从上大学开始,他在这条路上走过七年,现在变得宽敞了很多,路面都铺过,干净笔直的护栏圈着小麦和玉米地,在车窗外从他身旁闪过。

布恩维尔在他没见过的这些年有了点变化。几幢新楼升起了,一些旧楼已经扒倒,但小城依然光秃、脆弱,看上去好像不过是个临时凑起来的,随时可能被拆除。虽然最近几年,大多数街道都铺过了,一片薄薄的尘雾总是悬浮在小城周围,几辆马拉的车,钢圈轮子敞篷车还在附近放着,车轮有时刮擦街道和路沿时会散发出火星。

自己家的那幢房子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也许比以前更干枯、更灰暗了,护墙板连一片漆都不剩了,没有漆过的门廊的木头塌陷得离光秃秃的地面更近了。

屋里有些人——邻居们——斯通纳已经记不得了,一个身穿黑色上衣、白衬衫、扎着领结的瘦高男子正俯身对着斯通纳的母亲,她坐在装着父亲遗体的那个窄窄的木棺材旁边的靠背椅里。斯通纳穿过屋子。那个高个子男人看见他了,走过来迎接。这个人的眼睛是灰色的,有些扁,像两块上过釉的瓷片。深沉、油滑的男中音,小声又浑厚地说了几句什么话。这个人管斯通纳叫“兄弟”,说着“表亲”、“上帝,是他带走了”之类的话,想知道斯通纳想不想跟他一起祷告。斯通纳从这人身边擦过去,站在母亲前面,她的脸在他前面晃着。他透过一团模糊看见母亲在冲自己点头,而且从椅子里站起来。母亲抓住他的胳臂说,“你还是看看你爸吧。”

这么一触碰,轻得他几乎感觉不出来,母亲带着他走到打开的棺材旁边。他向下看去。他一直看着,直到眼睛清亮起来,然后又吃惊地往后退去。他看到的好像是个陌生人的尸体,萎缩了,而且变得很小,脸像一张薄薄的牛皮纸面具,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变成两个深深的黑色的小坑儿。裹住身体的深蓝色的上衣显得离奇地宽大,放在胸上从袖口里伸出的双手像某种动物干枯的爪子。斯通纳转过身面向母亲,他知道自己感觉到的那种恐怖就停留在眼睛里。

“最近一两个星期来,你爸爸的体重减了不少,”她说,“我求他别去田里了,可我还没醒来他就起床出去了。他已经头脑糊涂了。他病得太厉害,都糊涂了,而且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医生说,他大概还能行,否则应付不了。”

母亲说话的时候,斯通纳看得清清楚楚,她这样说的时候,好像自己也快要死了似的,她的一部分好像无可挽回地跟丈夫钻进那个棺材了,已经不再出来。现在他看着母亲,她的脸瘦瘦的,缩了进去,即便在休息的时候,脸都绷得紧紧的,齿尖都从薄薄的嘴唇底下露了出来。她走路时好像没有重量或者力气。斯通纳含含糊糊地说了个词,然后就离开客厅。他走进自己小时候长大的那个房间,在光秃秃的屋子里站着。他的眼睛又热又干,都哭不出来。

他做了些葬礼必须要做的安排,签了几个需要签的文书。像所有的乡下人一样,他的父母有丧葬保险,为此,生活中的很多时候,每星期他们都要留出几美分,甚至在极度需要钱的时期。这几张契约说来有些可怜,是母亲从卧室的一只旧箱子里取出来的,上面镀金的繁复的印刷文字已经斑驳脱落,那张廉价的纸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很脆薄了。他跟母亲谈到未来的事儿,他想让她跟自己回哥伦比亚。房间多得很,而且(他对这个谎言感到痛心)伊迪丝也会欢迎她来做伴。

可是母亲不愿跟他回去。“我会感觉别扭,”她说,“你爸和我——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一辈子。在别的任何地方我都觉得不安心,不舒服。还有,托贝”——斯通纳想起托贝是父亲多年前雇的那个黑人田间帮手——“托贝说只要我需要他就留在这儿。他在地窖里给自己安顿了个不错的屋子。我们能对付。”

斯通纳跟母亲争辩了会儿,但她不为所动。他终于意识到,她只想等着死,想在她曾经生活的地方死去。他知道,母亲还维护着那个小小的尊严,当她想这样做时在这个过程中能找到的那份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