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纳塔纳埃尔如何做客的故事(第2/3页)

就这样,纳塔纳埃尔就这样正好站在先前四面来风的虚空,拿不定主意。那女人和他之间还有半条街的距离。因为拿不定主意,他觉得心中有愧。愧的是隔着六座房子有个女人正等着他,而他作为一个男人,却站在街角,如此没有主意。一开始,他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深陷这种矛盾的情感,也无法解释心中的不安。可现在(想了一想)他觉得,在能做点儿什么,即使仅仅是再把领带结整理一下的时候,如果什么都不去做,他将活在后悔中,难以面对自己的余生。思想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他便发觉自己的脚步已经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地顺着那条大街走去,大街上,树木低垂,空气清新。

在这最后一刻,当他重新恢复了方向感的时候,他本可以反悔的,本可以扬长而去。可是那女人在那里,跟他先前看到的一样,坐在角落里,裙子卷到了腿上。他从窗前经过时,她还是那样若有所思;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目光也还是那样,盯着上方的某个点。她心不在焉地揪着沙发上的小颗粒,好像这样能测算出她等候的时间似的。纳塔纳埃尔走向大门。他站在门口,还是没拿定主意。直到他一分钟前的坚定决心失去平衡,开始摇摆不定的时候,他才咬紧嘴唇,走了进去。

那女人这才像是从梦里醒来,略略伸直了身体,又轻轻摇了摇头,看着这个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实实在在的、一副自来熟模样的男人。女人看着纳塔纳埃尔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要走运了。女人问他干什么的时候,那声音颇不寻常,纳塔纳埃尔又整了整领带结,感觉它实实在在的,手指头就像已经摸到了好运气的边缘。

“您想干什么?”女人又问了一遍。

“我—想—和—您—结—婚。”纳塔纳埃尔这样说道。他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此时坐在沙发上的是个女人,而自己是个没有方位、没有方向的男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间陌生的客厅中央。

那女人想说点儿什么,但忍住了。看得出她有些生气,她又陷入了先前围绕着她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只是没了原来那种慵懒的表情。她眼下这种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是装出来的,只不过是她心烦意乱的一种表露。她交叉起双腿,用手背抚了抚裙边,又交叉起双手,用食指轻轻敲打着裙边包裹的膝盖。纳塔纳埃尔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女人瞟了他一眼,伴随着内心隐秘而又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开始微微摇头。她轻轻地隔着裙边敲打着膝盖,看见纳塔纳埃尔带着点儿不安和等候的样子,以打动人的耐心坐在那里,她往沙发背上靠了靠,用手掌撑起身体,说出短短的一句话。“请您出去。”接着又补了一句,说要是他不走的话,她就要叫克—罗—蒂—尔—德了。

纳塔纳埃尔又整了整领带结。这并不是他的习惯动作,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谁是克罗蒂尔德,只是觉得这会儿非得摸摸领带结不可。这样一来,他稍稍镇静了。他想,兴许那女人不会再说什么;可如果他说点儿什么,那个克罗蒂尔德就可能会出现。他想知道谁是克罗蒂尔德,想认识她。

“我说这话是认真的,小姐。”他说道,又向前探了探身子,把双肘支在软椅的扶手上。“我想和您结婚。”他又重复了一遍,其实他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想的是:“我想和克罗蒂尔德结婚。”只是这句话没敢说出口。

这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因为女人那种敌对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变成了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仿佛她又感觉到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纳塔纳埃尔从扶手软椅上向前探着身子,觉得有一股力量推动自己继续讲下去。也许他并不知道此时是否合适把还没有决定走进这个房子之前所想的一切和盘托出,可他此刻信心十足,意得志满,觉得自己总算完成了一件使命。他觉得,对一个第一次造访一位女士的男人来说,继续说下去也是一种使命。他想,她会把克罗蒂尔德叫来。最多不过如此。

“其实,”纳塔纳埃尔停了一下又说道,“您是不了解我。”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有说服力和亲和力,然后又接着说了下去。“人不能总像那些擦皮鞋的一样。”他说完这话,心里一点儿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想起来这茬的。

女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一副虚无缥缈的样子,还是交叉着双腿,胳膊垂在膝头。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为什么(当那个男人再一次说开话的时候)她没有再一次采取最自然不过的敌视态度。她就像又一次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在家一样。

纳塔纳埃尔觉得需要为前面自己说的话做点儿补充。

“那些擦皮鞋的家伙都是些不靠谱的人,”他说,“他们在回答结没结过婚这样的问题时,连多想一遍都不愿意。有时候,人在擦皮鞋的时候完全出于好奇心问一下他们结过婚没有,他们的回答总是同一句蠢话:‘这要看怎么说了……’”

那女人还是一副遥不可及的模样。垂放在膝头的双手仿佛找到了破解眼前局面的密码。不管怎么说(那女人肯定是这样想的),一个男人无缘无故地走进一所房子,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应该从这房子里出去,除非他能另外找到什么理由坐在这里。那女人肯定认为,这个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唯一不可能找到的就是这另外的理由了。

“小姐,您不认为——”纳塔纳埃尔继续说道,语气甚至有点儿激动,“您不认为一个人不单身的唯一办法就是结婚吗?”

听见这话,那女人忍不住微微一笑,那笑容半是讥讽,半是愉快。好像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并无恶意的男人只是想找个空儿和她开开心。也许是因为这么一想,女人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这眼光含义丰富而又直接,让纳塔纳埃尔感觉到生平头一次被人这样从头到脚看了个透。

女人微笑着,又回到她原来的状态,纳塔纳埃尔又想起了克罗蒂尔德,开口说了下去。

“真的,小姐,”他说,“只有那些擦皮鞋的人才会说不知道自己结没结过婚,而不直说自己是单身。”

女人实在撑不住了,她那紧绷的模样一下子放松了,她开怀大笑,一面还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媚态,并告诉这个陌生人别再说傻话了。她说,您最好赶快出去。

但纳塔纳埃尔没有笑。相反,他又向前探了探身子,想把女人的脸看得更清楚。他的语气也突然变得更想强调点什么。“这不是傻话,”他说道,“我是认真的。”说着他掏出了一根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