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狗的眼睛(第2/2页)

现在,她说完话了,我还坐在角落里,在椅子上维持着平衡。“我每天都试图记起这句能让我遇见你的话,”我说,“现在我反正觉得我明天不会忘记。可我总是这样,每次醒过来总会把这句能让我找到你的话忘掉。”她说:“那句话还是你第一天发明的呀。”我对她说:“是我发明的,因为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有灰烬,可第二天早上我从来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在小圆桌边握起拳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现在至少可以记得,我是在哪座城市写下这句话的吧。”

她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在火光照耀下亮闪闪的。我说:“现在我真想摸一下你。”她把一直盯着火焰的脸抬起来,她的目光抬起来的时候是滚烫的,像她,又像她烤火的双手;我感觉到她能看见我坐在暗处的角落里,在座椅上摇晃。她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说:“现在我说出来了,而且说的是真心话。”她隔着小圆桌向我要一根香烟。我指间夹着的烟头已经燃尽,我已经忘了自己正在抽烟。她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记不起把那句话写在哪儿了。”我对她说:“我也一样,第二天我也总记不起是哪句话。”她伤心了:“不是的。问题是我有时候也会觉得那是我在做梦。”我站起身来,向小圆桌走去。她离我还有一点儿距离,我继续向前走着,可手里拿着香烟和火柴,绕不过去。于是我把香烟递给了她。她把香烟紧紧咬在唇间,我还没来得及擦着火柴,她就弯下腰去够火苗。“这世界上总会有这么一个城市,那里的所有墙壁上都写着‘蓝狗的眼睛’,”我说,“假如我明天记得的话,我会去找你的。”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唇间的烟已经点着了。“蓝狗的眼睛。”她叹了口气,努力记着,香烟搭在下巴上,一只眼睛半开半闭。然后她用手指夹住香烟,吸了一口,叫道:“这到底是不一样。我这会儿暖和起来了。”她说这话的口气淡淡的,而且躲躲闪闪,就好像这番话她不是真的用嘴说出来的,而是写在了一张纸上;再把纸凑近火苗,让我读着:“我这会儿,”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纸片转来转去,让它一点点烧尽,而我勉勉强强能读完那些字,“暖和起来了。”而最后,那纸片完全烧尽,落在地上,皱皱的,小小的,变成轻飘飘的纸灰。“这样比较好,”我说,“有时候看见你那样,挨着小圆桌,发着抖,我心里有点儿害怕。”

我们这样互相看来看去已经有好几年了。有几回,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外面不知道什么人会掉下一只小勺子,把我们惊醒。慢慢地,我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的友情被一些东西,被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支配着。我们的会面总是这样结束:大清早的,一只勺子掉落下来。此刻,她就在小圆桌边,看着我。我记得,从前在一个遥远的梦境里,她也这样看过我,我也是这样靠着椅子的后腿转来转去,面前是一个灰眼睛的姑娘。就是在那个梦里,我第一次问她:“您是谁?”她对我说:“我不记得您是谁了。”我又说:“我觉得我们以前见过面。”她面无表情:“我觉得我有一回在梦里见过您,也梦见过这个房间。”我又说道:“这就对了。我已经开始想起来了。”她说:“真怪。咱们真的在以前的梦里见过。”

她又吸了两口烟。而我自打突然开始看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小圆桌前。我从上到下把她打量了一番,她还是古铜色的;但已经不是硬邦邦、冷冰冰的金属,而是那种黄黄的、软软和和的、舒舒展展的铜。“我真想摸一下你。”我又重复了一遍。她说:“那样你会把一切都毁了的。”我说:“这会儿已经不要紧了。最多咱们把枕头翻个个儿,就能再遇见。”我隔着小圆桌伸出手。她一动没动。“你会把一切都毁了的,”我还没能碰到她,她又重说了一遍,“也许只要你在这张小圆桌后面转个身,咱们就会惊醒,而且醒来时不知会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可我还在坚持:“不要紧的。”她又说道:“就算咱们把枕头翻个个儿就能再碰见,可是你一觉醒来,还是会忘得一干二净。”我又向角落那边走去,她在我身后,在火上烤着手。我还没走到座椅那里,就听见她冲着我后背说:“我有时半夜醒过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枕上的线头烧得我脸颊滚烫,嘴里反反复复的就一句话,一直说到天亮:蓝狗的眼睛。”

于是我待在那里,面对着墙。“天已经放亮了,”我没看她,说道,“敲两点钟的时候我没睡着。从那时起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我朝大门走去。就在我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又听见了她那永远不变的腔调:“别开这扇门,”她说,“走廊里满是奇奇怪怪弄不懂的梦。”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对我说:“因为刚才我去过那里,我发现自己脸朝左睡着了,才不得不回来的。”我已经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我稍微动了动门扇,一丝细细的清凉空气给我送来长满植物的湿润田野的气息。她又说开了话。我转过身,门扇悄无声息地在合页上转动,我对她说:“我看这外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走廊。我闻到的是田野的气息。”这时的她显得有些遥远,对我说:“这儿我比你了解得多。那是外面有个女人在做着和田野有关的梦。”她双臂交叉,架在火上,又说:“就是那个女人,她总想在乡下有个家,却一辈子没出过城。”我记得在以前哪一次梦中见过这个女人,可这会儿门半开着,我知道,半个小时之内我得下去吃早饭,于是就说:“不管怎么着吧,我得从这儿走了,我该醒了。”

外面一阵风吹来,然后又没了声息,能听见一个睡着的人在床上翻身时的呼吸声。田野里,风也停了下来。什么气味都闻不见了。“明天我能认出你来,”我说,“我只要看见街上有个女人在墙上写“蓝狗的眼睛”,我就能认出那个人是你。”她带着凄凉的微笑——那种尽心尽力地追求某种无望的、难以企及的东西的微笑——说:“可你白天什么也记不起来。”她又把双手放在小圆桌上,脸上蒙了一层凄苦的阴影:“你是唯一一个醒过来就把梦里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

一九五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