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第2/3页)

星期三我本来已经习惯这种令人惊恐的环境了,可一到客厅,就看见餐桌靠在了墙边,上面堆满了各色家具,而在另一边则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家什,仿佛一夜之间临时搭起了一座掩体。这种景象使我惊恐万分,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夜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屋子里乱作一团;雇工们赤着膊,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上,正在把家具搬到餐厅里去。从男人们的脸上,从他们干活时匆匆忙忙的劲头上,可以看出一种严酷,那是做了无效的反抗、在大雨中被折磨得无可奈何的严酷。我身不由己,一通乱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被踏平的青草地,长满了藻类和苔藓,还有黏糊糊,软绵绵的蘑菇,我在潮气和雾霭令人憎恶的覆盖下变得肥沃起来。我正在客厅里看着家具被堆到一起后空空荡荡的景象。突然听见继母在房间里叫我,说我这样会得肺炎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水已经淹到我脚脖子了,而屋子已经被水淹了,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黏糊糊的死水。

星期三这天,到了中午天还没大亮,而下午不到三点,夜幕又古怪地提前降临了,夜晚以一种缓慢单调又毫不留情的节奏降临,和院子里的大雨一样。这是一个早到的黄昏,轻巧而又凄楚,在一群静静的雇工中弥散开来,他们都蹲在靠墙的椅子上,面对大自然的恶行无可奈何。街上开始传来消息,这些消息不是谁带到家里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地传了进来,准确而又具体,仿佛是被街上流淌着的泥浆送进来的,那泥浆裹挟着各色各样的家用器具,裹挟着年代久远的灾难的残余,裹挟着残砖断瓦,还有动物的尸体。有一件事其实星期天就发生了,那时雨水还只不过是老天爷对这个季节的一种宣示,可家里耽误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得到消息。星期三,就像是被这场暴雨自身所拥有的动力推动着,消息终于传来了。人们这才得知教堂也被大水淹了,看样子快倒塌了。这天晚上,一个天知道怎么得到消息的人说:“从星期一起,火车就过不了大桥了。好像是河水把铁轨冲走了。”又听说有个生病的女人从她的床上失踪了,到了下午,人们在院子里发现她漂在水面上。

我被吓坏了,陷于恐惧和洪水之中不能自拔,我在摇椅上坐了下来,两腿蜷缩着,两眼盯着潮乎乎的暗处,心里充斥着各种混乱的预感。继母出现在门口,高举着一盏油灯,头高高地昂起,活脱脱一副出现在家里的幽灵模样,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吃惊,因为我自己也有她这种超自然的天分。她走到我跟前,头依然高昂着,油灯依然高高举起,脚在走廊里的水中蹚着,哗哗作响。“现在我们该做祷告了。”她这么说。我看见她的脸干巴巴的,满是皱纹,活像是刚从哪家坟地里跑出来,又像是用某种和我们人类不一样的物质制造而成的。她站在我面前,手里拿了串念珠,说:“现在我们该做祷告了。大水把坟墓都冲垮了,可怜那些死人在公墓里漂来漂去的。”

这天夜里,我可能已经睡着了一会儿,突然被一种酸臭的刺鼻气味惊醒,那气味就像是腐烂的尸体的味道。马丁在我身旁鼾声如雷,我用力摇晃他,说:“你没闻见什么吗?”他说:“闻见什么?”“气味呀,一定是大街上漂着的那些死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可马丁朝墙那边翻了个身,用还没睡醒的沙哑嗓子说:“那是你的事,女人怀了孩子总爱胡思乱想。”

星期四天亮时分,气味闻不到了,人们对距离的感觉消失了。对时间的感觉头一天就有点儿变样,现在则彻底没有了。因此,没有什么星期四了,有的只是一块像果冻似的有形的东西,用手一扒拉开就可以看见星期五。在这里,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继母、父亲、雇工们都是些行尸走肉,在冬天的沼泽上行走。父亲对我说:“您在这儿别走开,我回来再告诉您能做点儿什么。”他的声音远远的,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我仿佛不是用听觉接收到的,而是用触觉,这是此刻唯一还起作用的感官。

可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他在时间里迷了路。因此,夜晚来临时我叫继母陪我回了卧室。我做了个宁静平和的梦,一做就是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切依然如旧,没有色彩,没有气味,也没有温度。我刚一醒来就跳到一把椅子上,待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因为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我的意识里还有一小块地方没有完全醒来。这时我听见了火车的汽笛声。火车的汽笛声凄厉而冗长,逃离暴雨而去。我想:“总有个什么地方雨已经停了。”而就在我的身后,仿佛是在回答我的思想,一个声音开了腔:“会是哪里呢……”“谁在那里?”我一面问,一面望去。看见的是继母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长胳膊指向墙壁。“是我。”她说道。我问她:“你听见汽笛声了吗?”她说听见了,还说兴许周边的雨已经停了,铁路也修好了。说着她递给我一个盘子,盘子里是热腾腾的早餐,闻上去有一股蒜汁和热黄油的香味。那是一盘汤。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就问继母几点钟了。她安安静静地说,声音听上去有点儿萎靡不振、无可奈何:“差不多有两点半了吧。不管出了什么事,火车还是没有晚点。”我说:“都两点半了!我怎么一睡就睡了这么长时间!”她告诉我:“你没睡多长时间呀,这会儿顶多也就三点。”我浑身发抖,只觉得盘子从双手间滑脱出去,说:“星期五两点半了……”而她则显得无比镇静:“是星期四两点半,孩子。现在是星期四两点半。”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长时间沉浸在那梦游般的情境中,感官完全失去了作用。只知道过了好多个小时以后我听见隔壁房间有人在说话:“你现在可以把床往这边挪一挪了。”那声音显得很疲乏,但那绝不是个生病的人,听上去更像是个正在康复的人。紧接着,我又听见水里有砖头的声音。我全身僵直,后来才觉察到原来自己是躺着的。我感觉到一阵无穷的空虚,感觉到家里一片强烈的、令人惊悚的寂静,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使一切事物都死气沉沉,一动不动。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我已经死了,”我想,“上帝啊,我这是死了呀。”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声叫道:“嗨!嗨!”回答我的是从另一边传来的马丁粗暴的声音:“没人能听见你,大家都在外面呢。”此刻,我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围绕在我们身边的是一片死寂,一片宁静,一片神秘深沉的惬意,这是一种十全十美的状态,应该和死亡非常相像。后来,走廊里又传来了脚步声,还清清楚楚地传来了生气勃勃的说话声。接下来是一股凉爽的微风吹动了门扇,门上的锁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一瞬间,一个坚实的物体沉沉地掉落在院子的水池里,兴许是个长熟了的果子。半空里有什么东西表明有一个无影无形的人在黑暗中微笑。“主啊!”我已经被颠倒了的时间搞得头昏脑涨,我想,“现在就是有人来叫我去参加上星期天的弥撒,我也一点儿都不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