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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日,星期三,将军获悉政府已经确认议会授予他终身年金的决定。他向费尔南多口授一封给莫斯克拉总统的正式信件,说明已接到通知,语气不无讽刺,结尾时模仿帝王以第一人称复数代替单数,并化用了何塞·帕拉西奥斯的口头禅:“我们有钱了。”二十二日,星期二,他收到出国护照,高举着挥舞说:“我们自由了。”两天后,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时醒过来时,他在吊床上睁开眼睛说:“我们真伤心。”他决定趁天阴凉快,立即前往卡塔赫纳。他唯一的特殊命令是侍从军官一律穿便服,不带武器。他不做任何解释,没有流露任何可供揣测的迹象,也没给大家辞行的时间。他的私人卫队准备就绪后,大家立刻动身,行李由其余的人随后带去。

将军以往旅行时常常半路上停下来了解民间疾苦。他遇到人什么都问:子女多大了,害的是什么病,买卖怎么样,对各种问题有什么看法。这次他只顾赶路,一言不发,没有咳嗽,没有疲劳的迹象,整整一天,除了一杯葡萄酒外,没有进饮食。下午四点钟,波帕山上那座老修道院的轮廓已遥遥在望。那正是祈祷的时候,从公路上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信徒像蚂蚁似的登上陡峭的山脊。稍过不久,又见到那些终古常新的兀鹫群在集市和屠宰场污水沟上空盘旋。看到城墙时,将军向何塞·马利亚·卡雷尼奥做个手势。卡雷尼奥策马赶到他身边,伸出壮实的胳臂,让他搭扶着。“我派你执行一个秘密任务,”将军低声对他说,“一进城,你帮我打听苏克雷在什么地方。”他像往常那样在卡雷尼奥背上轻轻一拍,分手时说:

“当然,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

蒙蒂利亚带了一大群人在公路上恭候,将军不得不换乘那辆由两头健骡拉的西班牙总督用过的旧四轮车。太阳快下山了,砍下的红树树枝在城市周围的沼泽里给烤得像是煮开了似的,发出的恶臭不亚于海湾的污水,一个世纪以来,屠宰场排放的血水和废料严重污染了海湾。他们从半月门进城时,一群兀鹫受惊从集市腾空飞散。城里还有惊慌的迹象,因为上午有一条得了狂犬病的狗咬伤了几个年龄不等的人,其中有一个不该在那一带晃悠的卡斯蒂利亚白种女人。疯狗还咬了奴隶区几个小孩,终于被人们用石块砸死。死狗给吊在学校门口的树上。蒙蒂利亚吩咐把它火化,不仅为了卫生,还为了防止人们拿它来施行非洲巫术。

城里的居民听到紧急公告,纷纷聚集在街上。六月交夏至,下午开始变长,阳光很充足,沿街的阳台上有花环和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妇女,教堂的钟声、军乐队的乐声和礼炮声一直传到海边,但是掩饰不了城里悲惨的气氛。将军坐在那辆破旧的四轮车上,挥舞帽子向人群致意,但是同一八一三年八月胜利开进加拉加斯时相比,这次寒碜的欢迎不由他不感到凄凉。那次他头戴桂冠,坐着一辆由城里最漂亮的六个姑娘拉的敞篷彩车,在热泪盈眶的人群中间缓缓通过,正是在那天人们给了他一个光荣不朽的称号:解放者。加拉加斯当时还是殖民省份的偏远城镇,丑陋、灰暗、建筑低矮,但是抚今追昔,阿维拉的下午简直使人心碎。

那次和今天不像是同一个人经历的两件往事。因为那个濒临加勒比海的高傲而英勇的卡塔赫纳城数度充当总督领地的首府,千百次被歌颂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今天面目全非。它经历了九次陆海围困,多次遭到海盗和将军们的洗劫。然而给城市带来最严重破坏的还是独立战争和以后的派系之争。黄金时代的富户都已逃亡。旧时的奴隶获得无用的自由后茫然失措,被穷苦人占住的王公贵族的邸宅里现在常有比猫还大的耗子窜到街上的垃圾堆。西班牙国王堂腓力二世当初想在埃斯科里亚尔大修道院的瞭望塔上用望远镜看到的要塞圈,如今荆棘丛生,当年龙盘虎踞的气势荡然无存。十七世纪由于贩卖奴隶而蓬勃发展的商业现在只剩下少数破败的店铺。当年的繁荣景象变成了露天垃圾堆的恶臭,说什么都难以使人相信。将军在蒙蒂利亚耳边叹息说:

“这场狗屁独立让我们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蒙蒂利亚邀请了城里的头面人物,当晚在他位于制造厂街的私邸聚会,那原是巴尔德奥约斯侯爵的住宅,侯爵在世时经济拮据,侯爵夫人却靠走私面粉和贩卖黑奴发了大财。城里的大户人家那晚像过复活节似的灯光通明,但是将军不存幻想,因为他知道加勒比地区的风俗,无论什么事情,甚至死了一个知名人士,都可以成为庆祝欢闹的理由。事实上那也是一次虚假的庆祝活动。几天前,城里就出现攻讦的传单,反对党唆使他们的团伙扔石块砸玻璃窗,棍棒交加地同警察干架。“幸好我们这里已经没有可砸的玻璃窗了。”蒙蒂利亚一向爱说笑话,其实他也清楚,民众的愤怒主要是针对他而不是针对将军。他调动了地方军队加强卫队,在周围戒严,不准向客人透露街上处于战争状态。

雷治库特伯爵那晚去通知将军,英国邮轮已到博卡奇卡要塞的海面上,但是他不准备走了。公开的理由是他不想同一大群妇女挤在邮轮唯一的客舱里共渡远洋。事实是尽管将军在图尔巴科的宴会和斗鸡场上做了非凡的努力来克服他身体的虚弱,伯爵知道他不宜远行。他认为将军的精神状态也许能忍受远洋航行,身体却支持不住。伯爵不想帮死神的忙。不过这些和其他许多理由都不能使将军在那晚改变决定。

蒙蒂利亚不认输。他早早打发了客人。说是让病人早点休息,但自己留住将军在室内阳台上聊到很晚。一个披着几乎透明的薄纱长袍、娇柔无力的少女用竖琴为他们演奏了七支爱情的浪漫曲。乐曲如此美妙,弹得又如此富于感情,因此在海洋的微风吹走空中的余音之前,两个军人都没有谈话的心思。随着竖琴声浪的起伏,将军坐在摇椅上睡着了,突然他心里一震,声音极低但清晰有韵地唱出最后一支乐曲的全部歌词。最后,他转向演奏竖琴的少女,喃喃向她由衷地表示感谢,但少女已经离去,只有那架挂着凋谢月桂叶环的竖琴。这时他想起一件事。

“有个男人因为正当杀人,现在监禁在翁达。”他说。

蒙蒂利亚还没有说出俏皮话,自己先笑了。

“他的角是什么颜色?”

将军不理睬,只是详细介绍了案情,删去了他自己同米兰达·林赛的一段韵事。蒙蒂利亚有了容易的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