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达尔湖中的童话屋(第3/8页)

旅馆坐落在“施客啦”游船主要航道上——纵横交错的航道是湖中的公路网,但却十分宁静,听不见汽车喧嚣。旅游季节还没正式开始。旅馆周遭,湖中的生活一如往常进行着。每天早晨,我们总会看到一艘艘“施客啦”戴着满船草料,如同小型船队一般,鱼贯驶过旅馆门前。划船的妇女盘腿坐在船尾,乍看起来,整个人仿佛漂荡在水面上。根据本地习俗,湖中的市集每天都必须更换地点。昨天,它在旅馆正前方的莲花塘外举行。今天,它转移到航道另一端——那儿停泊着的一艘旧船,是湖上最小巧的店铺。市集中,买卖双方总是争吵不休,仿佛随时都会干上一架,但那些动作——挥舞拳头、抬高嗓门、气咻咻把船划走、回头破口大骂、在人们劝说下又把船划回来、继续讨价还价——全都只是湖中市集的交易方法,不值得大惊小怪。一整天,湖上船只穿梭不停。贩卖奶酪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衣,活像一位祭司,端坐在船上那一堆堆圆锥形的白奶酪前,不停摇着手上的铃。他坐在遮阳篷下,划船的伙计坐在船尾,忍受风吹日晒。卖牛奶的妇人浑身戴着首饰,珠光宝气:好几枚银耳环从她那两只肥大的耳垂悬吊下来,乍看就像一长串钥匙。卖糖果糕饼的男子,把货物全都装在一个红色箱子里。这位“小圆面包和奶油”贩子,每天都会跑来旅馆叫卖。他那艘“施客啦”船板上写着一个大大的N。“美——丽的花儿!奇——妙的花儿!可——爱的花儿!”这是花贩布尔布尔的叫卖声。他的玫瑰使我们的房间一整个礼拜弥漫着香气。他的香豌豆花,买回来那天就枯萎了。他建议我们在花上撒一些盐巴。我们照做,但香豌豆花依旧熬不过一天就凋谢了。我们为了这件事吵起来。尽管如此,我每天清晨还是期盼看到他那艘“施客啦”载着满船五彩缤纷的花卉,驶过我们旅馆门前。可惜,旅游季节正式展开后,他就离开这个湖泊,转移阵地,到聚集着A级船屋的纳金湖卖花去了。警察局的“施客啦”在湖上日夜穿梭巡逻——警官端坐舱中,划船的小警察蹲在船尾。漆成红色的邮局“施客啦”船舱中,职员盘着腿,坐在一张低矮的办公桌前,卖邮票,盖邮戳,不时摇一摇铃,忙得不亦乐乎。在湖上做生意的每一位商人,手下都有一个负责划船的伙计,而这个伙计往往只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但我们并不会觉得这样做很残忍。这儿的孩子,就像不久前世界其他地区的孩子,在穿着、外表和谋生能力上,都像一个成年人——具体而微的成年人。每天深夜我们总会听见这些小孩唱着歌,抖擞精神,一路把船划回家。

我们很快就发现,这个湖区表面看起来只是一片苍翠的荒野,加上几栋摇摇欲坠的房屋和一些得过且过、依靠本能生存的居民,但事实上,这整个湖沼地区早就经过详尽的规划,具有严密的组织。一如陆地的百姓,湖中居民也实行劳力分工。水域的划分早已确立,虽然分界线只是一根弯弯曲曲、晃晃荡荡的铁丝,但居民们不会擅自闯入别人的地盘。好几位老大坐镇湖中,各有各的势力范围,互不侵扰。每一区都设置一所由居民选出的地方法院。这种管制是必要的,因为这个湖泊资源非常丰富,人口相当稠密。一个湖养活很多人。它为种菜的农夫提供肥沃的淤泥和丰茂的水草。瞧,一个男孩把一根弯曲的竹竿插入湖中,只消翻搅一下,就能捞起一大束肥美的、湿漉漉的水草。这个湖泊也为牲畜提供饲料。湖中丛生的芦苇,是盖房子铺屋顶的上好材料。满湖的鱼儿,四处出没——站在热闹的河滨浴场上,你可以看到成群鱼儿悠游在河阶下清澈的湖水中。在晴朗的日子里,你会看见渔夫们三三两两,散布在湖中,仿佛行走在水面上似的:他们伫立在那一艘艘静静荡漾的“施客啦”船舷上,举起手中的三尖鱼叉,凝视着湖水,眼神锐利得就像栖停在杨柳树上的一群翠鸟。

亚齐兹答应帮我们装置的保温箱,终于送到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板条箱,由于年代久远,整个箱子看起来烟熏熏、灰扑扑的。亚齐兹把它搬到餐厅一个角落,让它斜斜地立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上。箱子的内壁粘贴着洋铁皮,其中一边装设着门键,可以开关。一排架子把保温箱分隔成好几层。吃饭的时候,亚齐兹就端来一只炭盆,安放在保温箱底部。此后,他就不必再端着热腾腾的浓汤,老远从厨房走到餐厅。每天早晨,我们总会看见阿里·穆罕默德蹲在炭盆旁,背对着我们,伸出手指头,聚精会神地翻烤着土司。那股专注劲儿真让我们感动。后来我们才发觉,事实上他是在聆听克什米尔电台播出的十五分钟宗教歌曲节目(在英语新闻之后)。他弓起背脊,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我猜,他担心我们会提前吃早餐,或把收音机转到别的电台,或支使他去做别的事情。这一来,他就没工夫听完他的宗教歌曲了。一大早,他就穿得很体面,准备出门替旅馆拉客。我怀疑,如果不是穿着这身拉客服装,他会在有一天早晨烘烤面包时,突然回过头来问我:“您想认识克什米尔舞女吗?”说着,他会龇起上排假牙,笑得很诡异。“我可以把她带到这儿来。”

我原本以为这家旅馆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设局,想从我手里敲诈一笔钱。“不,阿里。你先带我去看看她。如果我喜欢,我自己会把她带到这儿来。”

阿里·默罕默德回过头去,面向保温箱,又自顾自翻烤起土司来。他一时冲动,向我推荐克什米尔舞娘。此后他绝口不提这档子事。

保温箱送来后,旅馆的设施改进得更加快速。两条破旧的长草席交叉铺在两旁长满三色堇、从厨房通向餐厅的狭窄小径上。每逢下雨天,这两条草席沾满雨水,看起来就像两根黑带子,横铺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再过几天,他们从湖中挖出一些残破的木板,铺在这两条草席上。接着,负责擦拭家具的工人(一个成天闷声不响的男孩)来上班了。他擦拭客厅中的“沙发套”和那张老旧的书桌(抽屉里塞满苏联宣传品,都是阿里向他在“游客接待中心”结识的俄罗斯人讨来的)。他擦拭椅子、床铺和餐桌。他一声不吭,从早擦到晚,天天擦,饿了就跑进厨房吃几碗米饭。后来他走了,旅馆的家具还是跟往常一样脏兮兮。铺草皮的工人紧跟着来了。他挥动工具,这里挖挖,那里掘掘,把光秃秃的湖岸弄得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大伙儿忙得团团转,但每到下午旅馆的员工就会停下手边的工作,歇息一会儿。这时,亚齐兹准会蹲在厨房走廊上,呼噜呼噜抽着水烟。他脱掉平日惯常戴的睡帽,换上一顶毡帽,变成一个普通的克什米尔人(一合上眼睛就能睡着)。成群访客(船夫和小贩)纷纷上门来。厨房所在的那间小茅屋不时传出嬉闹声。有一回,大伙儿玩疯了,我们瞥见亚齐兹冲出厨房,跑到走廊上,头上没戴帽子。这一刹那我们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原来这家伙是个秃子。天气晴朗、阳光普照的下午,巴特先生和厨子两个人,身上从头到脚裹着毯子,躺在草坪上睡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