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与非虚构(第2/2页)

我在那家豪华酒店度过了空白、慌张的四天,令人沮丧的是我有意识地记下日记,却无话可说。我不喜欢日记体,它会模糊视线。我偏爱距离,通过记忆细细探究。我想到一个可以比较的人,易卜生,他更像是一位诗人而非剧作家,他努力地用日记记下了他在一八六九年苏伊士运河开通时的旅行。那是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日子,也有壮阔的景观:也许人们会认为,这天生适合用日记记载;但从外部观察,只处理事物的外在表现,一定令易卜生精疲力尽;最后他干脆停了下来。我在孟买的失败与此或多或少相似,于是我放弃了沉闷的日记,转而寻找一个新的开始。

酒店休息室的大公告牌登了一位房客或者说“内设”的卜卦者的广告。在那四天,我常有通过阅读寻找写作方法的冲动。但我不必那么做。一个人在焦虑时会做很多事,比他所以为的更多。这本书实际上起了头——我想到了开篇那句“孟买人挤人”——然后迅速向后展开。

观念是抽象的,只有包裹上人与叙事才能成为书。读者一旦进入这本书,翻阅前面数页,就会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双重叙事。有一个被介绍给我们的人的直接叙事;还有一个更大的外部叙事,在其中这本书各异的篇章成为一个整体。所有的事物都不是偶然完成的。严肃的旅行是一门艺术,即便没有伴随着反思性写作;而这本书所涉及的特殊的艺术在于预测,我所遇到的许多人中,究竟哪些人能够最好也最符合逻辑地推进我的故事,而不需要任何生搬硬套。

我必须依赖当地人的介绍,但要向他们说清楚我寻找的是什么并不总是那么简单。许多人被记者采访的方式所训导,以为我是在为我所关心的各种事情寻找“代言人”。实际上我探寻的是一个更深切、更是侵入性的问题:在这个古老国家永不休止地为新思想、新政治、新商业观念做出调整的时候,个人的生存经验(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述)可以阐明其中的某个侧面、某个新的转折。因此,在这本书里,一种经验会成长为另一种经验,一个主题演绎出另一个主题。

比较幸运的是,那天在孟买的泰姬陵酒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做出了一个选择,关注印度在宗教上晦暗的方面,并沿逆时针方向游遍这个国家。如果我沿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北方,到德里、加尔各答和旁遮普的话,会太快进入这本书的主旨部分,从而使这个国家其余的地方在后文拖拽,变成某种“反高潮”的写法。而先去南方(我事实上也是这么做的),就是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处理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种姓制度对印度科学发展的影响、南方延续了一个世纪却鲜有人知的种姓战争,以及对婆罗门的驱逐。这些内容可以让读者(以及作者本人)为问题重重的北方做好准备:加尔各答、勒克瑙、德里的英国人,过去一个世纪的所有历史,就在现状之下。

经常有人问我,在旅行的实际过程中我是怎样做笔记的。我不用录音机,只用笔和笔记本。由于见到一个人时我无法确定他是否对我的目标有所帮助,通常只会从简单的对话开始。我不会直接拿出手中的笔记本而使对方感到害怕。如果我认为听到的内容是我所需要的,我会告诉那个人我想过一会儿把他的话记录下来。之后我会让那个人重复他的话,并记下自己已有了一些了解的事情。我会用笔记下来,也写下背景、讲述者,以及我自己的问题。一般而言,讲述者看到我用笔记录时,第二次叙述都会讲得慢一些,也慎重一些,但他的话依然保持着正常叙述的节奏。一个小时可以完成大量工作。我没有做任何修改、润色。

抱负远大和复杂费力的书并不总是成功的。不过据说这本书的平装本在英国已经重印了三十六或三十七次。我为如此好运感到惊喜。

(陈蒙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