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并不总是可以把玩

林少华

这部短篇集尤其关乎孤独。

孤独,一如爱情与死亡,是人这一存在的本质和常态,也是文学作品一个永恒的主题。“月明星稀,鸟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是一种孤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一种孤独;“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是一种孤独;“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也是一种孤独。“我现在哪里?……我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连连呼唤绿子”同样是一种孤独,是村上春树笔下的孤独。

2003年初我在东京第一次见村上春树时,当面问及孤独,问及孤独和沟通的关系。他以一段颇为独特的表述作了回答,让我完整地写在这里:

是的,我是认为人生基本是孤独的。人们总是进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进得很深很深。而在进得最深的地方就会产生“连带感”。就是说,在人人都是孤独的这一层面上产生人人相连的“连带感”。只要明确认识到自己是孤独的,那么就能与别人分享这一认识。也就是说,只要我把它作为故事完整地写出来,就能在自己和读者之间产生“连带感”。其实这也就是创作欲。不错,人人都是孤独的。但不能因为孤独切断同众人的联系,彻底把自己孤立起来,而应该深深挖洞。只要一个劲儿往下深挖,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一味沉浸于孤独之中用墙把自己围起来是不行的。这是我的基本想法。

的确,村上三十年来一直在程度不同地挖这样的洞,一直把挖洞的过程、感受和认识写成各种各样的故事,也的确因此同无数读者连在了一起,产生了“连带感”——通过《挪威的森林》中的渡边、直子、绿子,通过《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和《寻羊冒险记》中的“我”、“鼠”以及杰氏酒吧的杰,通过《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的初君和《斯普特尼克恋人》中的“我”、堇和斯普特尼克号人造卫星上搭载的莱卡狗那一对黑亮黑亮的眸子,通过若明若暗的酒吧,通过老式音箱中流淌的爵士乐,通过傍晚以淋湿地面为唯一目的的霏霏细雨,通过远处窗口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的灯光……秦皇岛一位读者在来信中动情地诉说了由这样的孤独引起了“连带感”:“(我)喝着咖啡,伴着夜色,一页页细细品读。那时还是夏天,凉凉的晚风透过纱窗,舞起窗帘,吹散咖啡杯上袅袅雾气……我的感觉好极了。细腻的笔触,孤独的生活,似乎就像写我自己。”这就是说,尽管村上故事中的孤独似乎大多是游离于社会主流之外的边缘人的孤独,但又奇异地属于主流和非主流中的每一个人,属于喧嚣暂且告一段落的都市的每一个夜晚。那是安静、平和而又富有质感的孤独。是的,你我是很孤独。孤独,却又隐约觉得自己同远方某个人、同茫茫宇宙中的某个未知物相亲相连。

在这里,孤独甚至已不含有悲剧性因素,而仅仅是一种带有宿命意味的无奈,一丝不无诗意的怅惘,一声达观而优雅的叹息。它如黄昏迷濛的雾霭,如月下遥远的洞箫,如旷野芬芳的百合,低回缠绵,挥之不去。说得极端些,这种孤独不仅需要慰藉,而且孤独本身即是慰藉,即是升华,即是格调,即是美。而村上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在这样的孤独情境中每每不动声色地提醒我们:你的心灵果真是属于你自己的吗?里面的内容没有被转换过吗?没有被铺天盖地的某种信息所侵蚀和俘虏吗?或者说,你的孤独是由自成一统的个人价值观生成的吗?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你的孤独才不至于是浅层次的矫情,而是生命姿态本身,是主体性的自觉坚守和自然表达。总之,在中国读者眼里,村上作品没有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没有雄伟壮丽的主题雕塑,没有无懈可击的情节安排,也没有指点自己获取巨大世俗利益的暗示和走向终极幸福的承诺。但它有生命深处刻骨铭心的体悟,有对个体心灵自由细致入微的关怀,有时刻警醒本初自我的高度敏感,还有避免精神空间陷落的技术指南。而这一切都取决于“挖洞”的深度——守护孤独!

换言之,这样的孤独是soft(软的)、可以把玩的孤独。但村上笔下的孤独也不尽是这样的孤独,也有hard(硬的)、不可以把握的孤独。那是无可救药甚至痛不欲生的、如冰山如牢狱般近乎恐怖的孤独。以1994—1995年问世的《奇鸟行状录》为界,如果说此前的孤独大体是可以把握的孤独,那么此后的孤独则多是难以把握的孤独。作为长篇,如《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叫乌鸦的少年”和中田老人;作为短篇集,这部《列克星敦的幽灵》就是较为明显的例证。下面就让我们粗略看一下。

用作书名的《列克星敦的幽灵》是这部短篇集的第一篇,是村上少数以外国为舞台的小说之一。列克星敦是一座近三万人口的小镇,位于波士顿西北不远,距村上1993年7月至1995年7月旅居的剑桥城(坎布里奇)仅几英里。顺便说一句,列克星敦是1775年4月19日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地方,史称“列克星敦枪声”。同是列克星敦,出现在村上笔下却成了“列克星敦的幽灵”。小说开篇交待说除了名字“全部实有其事”。村上在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城住了大约两年倒是实有其事,他也确实去过几座据说有幽灵出没的老房子,但作为故事则纯属虚构。“我”是日本小说家,认识了家住列克星敦一位五十刚过的建筑师凯锡。一次“我”替外出的凯锡看家,深更半夜忽闻楼下有音乐声说笑声跳舞声——“那是幽灵!”凯锡回来后“我”没有把幽灵的事告诉他。半年后再次见到凯锡时,凯锡老得令人吃惊。一起喝咖啡当中,凯锡回忆说他母亲死后,父亲连续睡了三个星期。“我从未见过有人睡得那么深那么久,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世界之人。记得我害怕得不行,那么大的屋子里就我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世界的弃儿。”而十五年后他父亲死时,自己同样睡得昏天黑地。凯锡最后断定:“即便现在我在这里死了,全世界也绝对没有哪个人肯为我睡到那个程度。”

评论家川本三郎认为这部短篇集是“热爱孤独”的男人们的故事:“《列克星敦的幽灵》中的建筑师也好,《冰男》中冰一般冷的男子也好,《绿兽》中从地下深处冒出的怪物也好,《沉默》中持续练习拳击的‘我’也好……全都像以往村上春树的主人公那样热爱孤独。就打发余生而言,一个人是比两个人好。”(川本三郎《村上春树论集成》,若草书房2006年5月版)不过,我认为小说中的那些主人公很难说有多么热爱孤独。较之“热爱”和把玩,更多的是无奈和拒斥。凯锡是何等孤独啊,作为一个美国人,自己外出几天找人看家,却只能找一位相识没有多久的并非同胞的日本人:“抱歉,想得起来的只有你。”他父亲在为母亲去世而昏睡期间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世界的弃儿”,并断定自己死时连为自己昏睡的人也没有,“全世界也绝对没有”。原本有一位叫杰里米的钢琴调音师和他作伴,而在杰里米离开后只剩他孤身一人,仅仅半年就“老得判若两人,看上去要老十岁。白发增多的头发长得压住耳朵,下眼窝如小口袋黑黑地下垂,手背皱纹竟也好像多了”——应该可以断言这并非“热爱孤独”的结果。村上已不再像往日那样对孤独加以反复抚摸和把玩了。孤独如冬日的寒风吹进主人公的人生旅程,甚至对生命本身构成了伤害和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