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一击(第3/7页)

他觉得他看见了死神。他紧紧地拉上了窗帘,不让一点夜色渗入房间。可是他关上灯躺下来后,注意到一块玻璃隔板的边发出了反光。于是他起身在窗边踱步良久,咒骂斑驳的月光。地板如同大理石一样冰冷。

科恩松开睡衣的腰带,闭上眼睛,这时光滑的雪坡开始在他身子下面急速地动来动去。他的心里开始响起空洞的嗵嗵声,好像心已经一整天没跳了,现在要利用夜深人静之际好好跳动一番。他一听见心这般跳起来,就开始害怕。他想起有一次,在狂风大作的一天,他和妻子路过一家肉铺,挂在钩子上的动物尸体晃动着,碰到墙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响正是他现在的心跳声响。当时他妻子眯眼迎风,抓着她的帽子,说风和海快让她疯了,他们必须离开,必须离开……

科恩翻了个身——翻得小心翼翼,以免心跳的连击冲裂胸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头埋进枕头里喃喃自语,绝望地伸直了两腿。他仰脸躺了一会儿,望望天花板,又望望渗进屋里的微弱白光。就这一点点微光,刺得他极不舒服,就像他的肋骨刺痛他一样。

当他再次闭上眼睛时,不声不响的火星开始在他眼前滑动,然后便是透明的螺旋体,无穷无尽地在眼前扩散。伊莎贝尔雪蒙蒙的眼睛和热烈的嘴唇从眼前闪过,然后又来了火星和螺旋体。刹那间他的心揪成一团,撕裂般难受。然后它又膨胀,怦怦狂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快疯了。没有将来,只有一堵黑墙。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觉得纸带蜿蜒飘落在他脸上,瑟瑟作响,裂成窄窄的碎片。日本灯笼彩河一般在镶木地板上流动。他在跳舞,往前迈步。

但愿我能松开她,将她翻转过来,张开手臂……然后……

死神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滑动的梦,软软地落下来。他什么都不想,也不害怕,没有疼痛。

缕缕月光在天花板上不知不觉地移动。脚步声沿着走廊轻轻地响过,什么地方门锁咔哒一响,轻轻的声音飞了过去。然后又是脚步声,低沉轻柔的脚步声。

这就是说舞会结束了,科恩心想。他把干瘪的枕头翻了个个儿。

现在周围一片寂静,漫无边际的寂静,逐渐冷却下去的寂静。只有他的心在紧张沉重地跳动。他在床边的桌子上摸索,摸到了水罐,端起来猛喝一口。冰冷的水流刺痛了他的脖子和锁骨。

他开始想用什么办法才能睡着。他想象海浪奔涌,来来回回拍打着海岸。又想象灰白色的肥羊缓缓地翻过栅栏,一只,两只……

伊莎贝尔就睡在隔壁,科恩想,她睡着了,可能穿着橘黄色的睡衣。黄色很适合她。西班牙颜色。我要是用指甲挠挠墙,她就会听见。该死的心跳……

他开始思量开灯读点什么是否管用,就在念头这么一动之际,他睡着了。扶手椅上躺着一本法语小说。象牙色的小刀在滑动,割下书页来。一页,两页……

他醒来时竟然在屋子中央,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恐惧。原来正是感到恐惧,才惊得翻下床去。他刚才梦见床靠着的那面墙开始缓缓地朝他垮塌——他吓得抽筋喘气,往后缩身。

科恩摸索着找到了床头板,要不是听见墙那边有动静,他就会马上返回床上睡觉。他没有马上弄明白这动静是从哪里传来的,但他聚精会神地听了,使得他本来随时都准备滑向睡眠之坡的神志突然清醒起来。那动静又开始了:拨了一下琴弦,接着便是丰富洪亮的吉他弹奏声。

科恩想起来了——隔壁房间里住的不就是伊莎贝尔吗?立刻,就像是回应他的想法一样,墙那边传来她一阵响亮的笑声。两次,三次,吉他琴声悠悠,然后消失了。接着是一阵奇怪狗叫声,时断时续,最后停止了。

科恩坐在床上,疑惑地听着这些声响。他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奇异的景象:伊莎贝尔抱着一把吉他,而一条大丹犬瞪着开心的眼睛望着她。科恩把耳朵贴到冰冷的墙壁上。狗叫声再次响了起来,吉他一阵弹拨,接着一种奇怪的沙沙声忽高忽低地响,仿佛隔壁房间里刮起了一阵大风。沙沙声拉长,变成了低低的口哨声,然后夜晚又一次万籁俱寂。接着一声窗框响——伊莎贝尔关上了窗户。

不知疲倦的女孩,他心想——还有那狗,吉他,冰冷的风。

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伊莎贝尔已将所有那些嘈杂声音赶出了她的房间,她很可能已经上了床,这会儿已经入睡了。

“该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该死!该死!”科恩哀叹着,把头埋进了枕头里。一种沉重的疲劳感不停地压向他的太阳穴。他的小腿一阵阵刺痛难忍。他在黑暗中哀叹了好一会儿,身子沉重地从一边翻到另一边。天花板上的亮光已经消失多时了。

第二天,伊莎贝尔直到午饭时间才出现。

从早晨开始,天空白得刺眼,太阳就像是月亮一般。后来下起雪来,缓缓地下,垂直地下。密集的雪片,像一面白纱上的装饰白点,给群山,给积雪沉沉的冷杉,给失去光泽的绿松石色溜冰场,挂上了白色的帷幔。一颗颗饱满柔软的雪粒沙沙地打在窗玻璃上,降落,无休无止地降落。如果长时间盯着雪看,就会觉得整个旅馆在缓缓地向上飘浮。

“我昨晚太累了,”伊莎贝尔对她的邻居——一个长着橄榄色前额和敏锐眼睛的年轻男子说道,“累得我都决定躺在床上不起来了。”

“你今天看起来漂亮极了。”年轻男子带着异国情调的礼貌拉长声音说道。

她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哼两声。

科恩透过风信子看着她,冷冷地说道:“我还不知道,伊莎贝尔小姐,原来你房间里有一只狗,还有一把吉他。”

她显得有点尴尬,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似乎因此眯缝得更厉害了。然后,她绽开笑容,唇红齿白。

“科恩先生,你昨晚在地板上跳舞也太夸张了。”她答道。那个橄榄色前额的年轻人和那个只知念《圣经》、打台球的小矮个大笑起来。前一个笑得开心,后一个笑得轻柔,还扬起了眉毛。

科恩皱皱眉头,说道:“我想请你别在夜里弹奏,我要睡着不容易。”

伊莎贝尔热辣辣地扫了他一眼,看得他脸上发烫。

“夜里弹奏的事,你还是问你的梦去吧,不要问我。”

说罢她就跟她的邻居讨论起第二天的滑雪竞赛来。

好几分钟里,科恩觉得他的嘴唇抖得难以控制,不禁要发出一声冷笑。这声冷笑就在嘴边烦人地抽动,这时他突然想把桌子上的桌布扯掉,把装有风信子的花瓶甩到墙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