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女郎(第4/9页)

“可是现在穿毛皮大衣太热了!不,上校,这是猫皮的。说真的,我那个威尼斯对手穿的东西更昂贵。不过我们的颜色是一样的,不是吗?简言之,完美的相似。”

“我要是有那胆量的话,就给你涂上清漆做衣服,再把卢西亚尼的那幅画送到阁楼上去。”上校礼貌地反驳道。上校尽管严守规矩,但不反对挑逗像莫林这样的美女来一番调情舌战。

“那样的话,我就笑破肚子了。”她避开了挑逗的话题。

“麦戈尔太太,我担心我们家给你做背景,显得太寒酸了。”弗兰克说道,孩子般大大地咧着嘴笑笑,“我们是跟不上时代的人,粗俗,还自鸣得意。如果你丈夫穿上一副盔甲……”

“无聊,”麦戈尔说道,“画上要体现古代风俗很容易,和表现色彩一样容易,按按上眼皮就行。有时我让自己尽情想象,今天的世界,我们的机器,我们的时尚,四五百年后出现在我们的子孙后代眼前,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向你保证,我现在就觉得自己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修士一般古老。”

“亲爱的辛普森先生,再来点酒。”上校递过酒来。

局促寡言的辛普森坐在麦戈尔先生和麦戈尔太太之间。第二道菜上来时,他本该用小叉子的,却过早地用起了大叉子,结果荤菜上来时,他就只有小叉子和大餐刀了。现在他要将大小不一的刀叉配合使用,其中一只手显得力道不够。当主菜再次传递时,他克服了紧张情绪,结果发现只有他还在吃,别人都在耐心等待他吃完。他慌乱起来,推开盛得满满的盘子,差点儿打翻了水杯,脸也慢慢红起来。其实吃饭期间他已经脸红过好几回了,并不是因为他真的于心有愧,而是因为他在想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脸红。接着粉红的血色涌上脸颊,涌上额头,连脖子都红了。要让这种不明不白、恼人的热辣辣红晕停下来,如同要把露出云雾的太阳拉回云里去一样绝无可能。这份尴尬刚开始的时候,他故意掉了一次餐巾,可是当捡起餐巾抬起头时,他变成了一道吓人的风景:脖子红得随时会烧着他浆过的硬领。另一次他试图打退这无声无息的火热波浪朝他发起的猛攻,便向莫林提了个问题——问她喜欢不喜欢打草地网球——可是莫林呢,唉,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便问他刚刚说了什么。这么一来,辛普森便重复了他那个愚蠢的问题,随即脸红得快要流泪了。这时莫林发了善心,扭头说起了别的话题。

事实上,他就坐在她的旁边,能感到她脸颊和肩膀上的温热。那肩头,就像那幅画像里的一样,滑落下来一片灰色的皮草,她好像要伸手拉上去,却因为辛普森问了问题而停了下来。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搓弄,让他心里充满了柔情,以至于酒杯透明的闪光里闪出了他眼里的泪光。他一直在想象,环形的餐桌是座灯光明亮的小岛,在缓缓旋转,不知漂向哪里,轻轻地带走了坐在它周围的人。透过敞开的落地窗可以看见,远处是柱状的台阶栏杆扶手,蓝色夜空的气息令人窒息。莫林的鼻孔吸入这样的夜晚空气,她那双柔和的乌黑眼睛掠过一张又一张脸,目光里一直没有笑意。即使笑意隐隐抬起了她没有涂红的温柔嘴角,目光仍然严肃。她的脸依然隐在有点黑的暗影里,只有额头沐浴在光滑的灯光下。她说了些愚蠢可笑的事情。每个人都笑了,葡萄酒也让上校添了一点好看的红晕。麦戈尔正在削苹果,像猴子一样用手掌转动苹果。因为用力,他的小脸皱了起来,一圈灰头发像个光环一般闪动。银刀紧紧攥在他那只多毛的黑拳头里,削下一圈又一圈红黄相间的苹果皮。辛普森看不见弗兰克的脸,因为他们之间立着亮光闪闪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鲜艳怒放的大丽花。

晚餐在葡萄酒和咖啡中结束,饭后上校、莫林和弗兰克坐下来打桥牌,另外两个人不打牌,于是他们设了个明手牌来打。

那位名画老补手出去了,两膝向外弯曲,走到暗下来的露台上。辛普森跟了出来,觉得莫林的温热在他身后渐渐远去。

麦戈尔哼了一声,舒舒服服地坐在栏杆扶手附近的藤椅上,递给辛普森一支香烟。辛普森斜靠在栏杆上,笨拙地点燃了烟,眯起眼睛,两个脸蛋鼓了起来。

“我猜你喜欢德尔·皮翁博那老风流鬼的威尼斯女郎,”麦戈尔说道,往黑暗处吐出一口玫瑰色的烟。

“很喜欢,”辛普森答道,接着又说,“当然,我对绘画可是一窍不通……”

“通不通都一样,反正你喜欢,”麦戈尔点点头,“很好,那是通向理解的第一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全奉献给了画。”

“她看起来绝对真实,”辛普森沉思着说,“足以让人相信有关肖像的神秘故事都是真的了。我在哪里读过一个故事,说某个国王从画上走了下来,接着马上……”

麦戈尔发出一声不太感兴趣的冷笑。“那当然是胡说!不过另一种现象的确存在——可以说与走下画来恰恰相反。”

辛普森瞥了他一眼。在昏暗的夜色里,麦戈尔硬领衬衫的前襟鼓了起来,像个发白的小驼背。香烟头上的小火点像深红色的松果,从下面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小脸。他喝了很多红酒,看样子有心情说话。

“听我说是怎么回事,”麦戈尔不慌不忙地往下说,“不是要请画上的人物走下画框,而是要想象某人设法进入画中,身临其境。你觉得好笑,是吗?但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我有幸参观了欧洲所有的艺术博物馆,从海牙到彼得堡,从伦敦到马德里。我要是发现了一幅我特别喜欢的画,就会直接站在它前面,集中我所有的意志力于一念:进入画中。当然了,那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我觉得像是早期传教士马上要走出他乘坐的小帆船,下到水面上一般。可是接下来我得到了多大的福气啊!比方说,我站在一幅佛兰德斯(7) 油画前,画以圣家族(8) 为中心主题,背景是流畅清澈的自然风景。你知道的,这样的自然风景中有一条白蛇一般弯弯曲曲的路,还有苍翠的小山。到最后,我会一头扎入其中。我摆脱了真实的生活,进入画中。一种超自然的神奇感觉!凉爽宁静的空气中弥漫着蜡与香烛的气味。我成为这幅画的有机部分,画中我周围的一切都活了起来。路上影影绰绰的朝圣者开始移动。圣母马利亚用极快的佛兰德斯语说着什么。风荡过常见的花,朵朵白云滑过天空……不过这样的快乐没有持续很久。我会感觉到我轻轻地凝结起来,与画布黏合在一起,融化在薄薄的一层油画颜料里。这时我会紧紧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同画撕扯开来,然后跳到画外。还会有一声扑通轻响,就像你从污泥里抽出脚时发出的响声一样。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上方挂着一幅光鲜照人却没有生命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