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第3/4页)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天!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噢,对了,今晚我是有朋友要来。我让他们别来就是了。我这就打电话过去。就说我有事情。千万不能让他们来……啊,上帝……”

她紧紧贴在他身上,深情地抚摸他,想真正确认是不是他。

“镇静,妈妈,你这是怎么啦?这就太过激动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Comment vas-tu?(2) 生活是如何对待你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害怕听到她的回答,便开始说他自己的事,还是用他特有的豪爽谈锋,一面说一面抽着烟斗吞云吐雾,好让他的惊讶淹没在话语和烟雾之中。说到后来,才知道她早就看见过他的寻人启事,也早和那位老记者取得了联系,还一直要提笔给尼古拉写信——总是准备提笔要写——他早就看出来她的脸因化妆而变了形,头发也是染成金黄色的,现在又觉得她的声音也不是原来的声音。他讲着他的冒险经历,没有片刻停顿,边讲边四下打量这间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抖动的屋子,打量屋子里可怕的中产阶级风格的装饰——壁炉台上躺着一只玩具猫,一扇屏风下面露出床脚,一幅腓特烈大帝吹长笛的画;还有一个没有放书的书架,摆着一些小花瓶,烛光映在上面,像水银一般上下跳动……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游动,他仔细看了看先前经过时只瞥了一眼的东西:那张餐桌——原来饭菜是为两个人准备的,摆着饭后利口甜酒,一瓶意大利阿斯提甜酒,两只高脚红酒杯,一个巨大的粉红色蛋糕,沿边上插了一圈还没有点着的小蜡烛。“……当然啦,我一纵身就跳到了帐篷外面,你想想是怎么回事?猜猜看!”

她似乎从恍惚出神的状态中突然惊醒,慌乱地瞅瞅他(她挨着他在长沙发上坐下,双手按住太阳穴,桃红色的长筒袜露了出来,闪动着陌生的光泽)。

“你没听我说吗,妈妈?”

“哪能呢,我在听——在听……”

这时他又注意到别的情况:她心不在焉,神色奇特,好像根本没在听他说话,而是在等待一场即将远道而来的厄运,凶猛可怕,却又无法避免。他仍然兴高采烈地往下讲他的事情,不过随后又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个蛋糕——是谁有此尊荣?看上去好吃极了。”

他母亲慌忙笑笑。“噢,这是个小花样。我刚才跟你说了,我在等客人。”

“这情景让我想起了彼得堡,历历在目,”尼古拉说,“记得吗?有一次你搞错了,少插了一根蜡烛。当时我过十岁生日,蜡烛却只有九根。你漏了一岁,为此我大哭大闹一场。今天蛋糕上插了几根蜡烛?”

“唉,插几根又有什么关系?”她叫道,说着站起身来,像是要挡住他的目光,不让他往餐桌上看,“还是告诉我现在几点了。我必须打电话取消聚会……就说我今天有事。”

“七点一刻。”尼古拉说。

“太晚了,太晚了!”她又一次抬高声音说道。“好吧!既然晚了,来就来了吧……”

两人都沉默不语。她又坐了下来。尼古拉想尽量对她亲热一点,想讨好她,想直接问:“听着,妈妈——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讲讲:全讲出来。”他又瞅了一眼餐桌上丰盛的饭菜,数了数蛋糕上插了一圈的蜡烛。共有二十五根。是二十五根!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请不要这么仔细地检查我的屋子,”他母亲说,“你这样活像个职业侦探!这屋子破烂不堪,有什么好看的。我倒想另搬个地方,可金德留给我的别墅让我给卖了。”突然间她轻轻倒抽了口气:“等等……怎么回事?刚才是你弄出的响声吗?”

“对,”尼古拉耶答道,“是我在磕烟斗里的烟灰。不过还是告诉我,你现在钱够花吗?收支相抵有没有问题?”

她忙着收拾袖子上的饰带,没有看他,说:“钱够花……当然够花。他给我留下了几笔外资股票,一座医院,还留下一座古老的监狱。一座监狱!……不过我得跟你讲明白,我就只够过日子而已。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磕烟斗了。我必须跟你讲明白……讲明白我不能……唉,你明白的,尼基——要我养活你那可是太难了。”

“你在说什么呀,妈妈,”尼古拉叫道(就在这时,屋顶上的电灯突然亮了,就像蠢笨的太阳从一朵蠢笨的乌云后面突然露出脸来一般),“好啦,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些蜡烛熄灭了。刚才真像是蹲在古代帝王的陵墓里。你看,我手头倒是有一小笔现钱,再说了,我无牵无挂的,像只四处乱逛的野鸟……过来,坐下——别这么满屋子转悠。”

她停在了他面前,又高又瘦,亮闪闪的蓝裙子。这时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他看清了她老得多么厉害,两颊和额头上的皱纹坚持不懈地从脂粉间露了出来。还有那一头染过的黄发!……

“你突然这么一头闯进来,”她说,咬咬嘴唇,望望立在书架上的一只小钟,“就像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下起雪来……那钟走得快了些。不对,它早就停了。我今晚有客人,不料你来了。这一下全乱套了……”

“胡说,妈妈。客人要是来了,看见你儿子回来了,他们很快就会告辞的。天黑之前,你和我就去某家音乐厅,再找个地方吃晚饭……我记得看过一场非洲歌舞——演得真是棒极了!你想想,五十个黑人,场面多大,比如说……”

前门响起了响亮的门铃声。奥尔加·基里洛夫娜本来悬悬地坐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门铃声吓得她一激灵,站直了。

“等等,我去开门。”尼古拉说着站起身来。

她扯住他的衣袖,急得脸一抽一抽的。门铃声停了,按铃的人在等着开门。

“肯定是你的客人,”尼古拉说,“你的二十五岁的客人。我们得让客人进来。”

他母亲慌忙摇头,然后又侧耳细听。

“不开门不对吧——”尼古拉又说开了。

她拉拉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你敢!我不要开门……你敢不听话!”

门铃突然又响了,这一次响得更久,更急,一直响了好久。

“放开我,”尼古拉说道,“这太荒唐了。有人按铃,就得去开门。你怕什么呀?”

“你敢开——不准开,听见了吗?”她又说一遍,颤巍巍地抓住他的手,“求求你……尼基,尼基,尼基!……别开门!”

铃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咚咚的敲门声——好像是用手杖结实的圆头在敲击。

尼古拉毅然朝前门走去,但还没走到,就让他母亲一把抓住了肩头,使足全身力气拽了回来,嘴里还一个劲地低声喊:“看你敢……看你敢……看在上帝的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