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七章

玛丽·莱奥尼正皱着眉头严肃地盯着勃艮第酒瓶[210],她嘴里有股浓烈的苹果味,空气中也有浓郁的苹果香气,黄蜂在她周围飞舞,就好像有一层雪花一样的羽绒飘落到了她的脚边,苹果酒顺着她插在瓶颈里的一根玻璃管流进瓶子里。她皱着眉头是因为这个工作是件既严肃又需要全神贯注的工作,需要人全心投入,因为黄蜂让她烦心,还因为她正在抵抗自己心中的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告诉她,有东西让马克感到难受,催她赶紧去看看他。

这让她很烦心,因为按照规律来说——这条规律已经强大到有点像种法则了——只有在夜晚她才会感应到有什么东西使马克感到难受。只有在夜晚。在白天,她在内心深处[211]感到马克之所以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他想是这样而已。他的目光是如此有神和威严,以至于你不会想不到有别的可能——那种黑色、液体般的、直愣愣的目光!——但是在晚饭后不久,她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马克遇到灾难的可怕预兆就会袭上她的心头:他就躺在那里快要死了;他被乡间的鬼怪精灵围攻了;甚至还有强盗扑到了他身上,虽然这是不合情理的。因为整个乡间的人都知道,马克瘫痪了,没办法没能力把财富藏进他的床垫里。不过,心怀恶意的陌生人可能会看到他,进而猜测他把他的金壳问表[212]塞到了枕头下面。所以,她一晚上会起来一百次,然后,走到低矮的菱形窗框的窗口前,探头出去细听着。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叶间穿过的风声、头顶有水鸟的鸣叫。小屋里会有昏暗的光,从苹果树的树枝之间看过去一动也不动。

然而,现在,青天白日的,快要到喝下午茶的时候了,那个小女仆坐在她旁边的小凳上拔着在滚水里烫过的母鸡的毛。那些鸡明天要去市场上卖掉,还有一盒一盒的鸡蛋堆在架子上,每个鸡蛋都用铁丝捆到了盒子底,就等她有空的时候去盖上日期章——在这个夏日的安静明亮光线下,在敞开的盆栽棚[213]里,她突然有种感应:什么东西正使马克感到难受。她讨厌这样,但她不是能够抵挡这种冲动的女人。

不过,看起来这种冲动是没理由根据的。从这房子的一角,她正朝那里走去的房子的一角看出去,她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马克孤单身影的一大部分。冈宁,有一个英国爵爷正在和他说话,拉着一匹没人骑的闲马的笼头,看着树篱那头的马克。他看起来很平静。一个年轻人正在树篱内侧走着,夹在树篱和覆盆子树丛之间。那不关她的事,冈宁没有为此发出抗议吵吵嚷嚷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和肩膀——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小伙子——在与第一个人几乎齐平的高度,顺着树篱外侧移动着。那同样不关她的事。也许他们是在看鸟窝。她听说那里有种什么鸟的窝,就在密密的树篱里。英国人在乡间干的——和在城里干的一样——蠢事数也数不清,他们会把时间浪费在任何事情上。那种鸟叫瓶子……瓶子什么来着[214],而且克里斯托弗、瓦伦汀、牧师、医生,还有住在山下的那个艺术家,都为它着迷到发狂。在离树篱二十码远的地方他们就要踮起脚走路了。他们允许冈宁去修剪树篱,但是那些鸟明显认识冈宁……对玛丽·莱奥尼来说,所有的鸟都是“家雀儿”。在伦敦,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就好像所有的花都是“桂竹香[215]”——也就是跟你们会叫作壁花的东西一样。难怪这个国家要完了,它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保护家雀儿的窝上,还给数不清的壁花起名字!这个国家本身还好——像是卡昂的郊区。但是这里的人!……难怪从法莱斯来的威廉,那么轻松地就在诺曼底征服了他们[216]。

现在,她浪费了五分钟,因为必须要把玻璃管从木桶的气孔里拔出来,那些玻璃管,用橡胶管连在一起,组成了她的从桶到瓶的虹吸设备。当她把它拔出来的时候有空气跑进去了,她只能再把它插进去,然后再含着玻璃管吸,直到第一股苹果酒进到她嘴里为止。她不喜欢这么做,这样会浪费苹果酒,而且在吃过午饭的下午她也讨厌这种味道。那个小女仆也会说:“啊,夫人,我真的觉得这样怪怪的!”……什么都拦不住那个孩子这么说,虽然她在其他时候都是聪明又听话[217]。就连冈宁看到这些管子都会挠头。

这些野蛮人就不明白要是想做会起沫的苹果酒[218]——会起沫的——你就一定要尽可能少把渣滓混进去吗?而在木桶的底部,就算它们很久都没有动过了,那里一定会有沉渣的——尤其是在你用靠近底部的龙头放酒从而使里面的液体流动起来的时候。所以在把起泡酒[219]装瓶的时候,你要用虹吸管把酒从大木桶的顶上吸出来,桶里剩下的用来喝,再把沉渣渣滓最多的部分用加了很多箍的薄木板桶子装起来,冬天冻上……在因为税收而买不到蒸馏釜的地方用来做苹果白兰地[220],在因为税收原因不能用蒸馏釜的地方……在这个不幸的国家里,你不能用有蒸馏釜来蒸馏苹果白兰地、梅子白兰地,或者其他的甜白兰地[221]——因为要收税!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人啊![222]

他们既缺勤劳精神,又缺节俭精神——而且,最重要的是,没精神!看看那个可怜的瓦伦汀,躲在她楼上的房间里,因为她怀疑外面到处都有从那个英国爵爷家里来的人。那个可怜的瓦伦汀,在她的当家的离家去买更多破烂的时候,有责任帮助她把苹果酒装瓶,也应该准备好把那些破家具卖给来访的人……结果,她为之心烦意乱的就是有几张版画找不到了。那些版画描绘的是——玛丽·莱奥尼非常清楚,因为她已经听到这件事情被提起好几次了——早些时候在伦敦游走叫卖的小贩。现在只能找到八幅,剩下的四幅去哪里了?他们的顾客,一位有爵位的英国夫人,急着想要买下这套版画。要用作一场很快就要开始的婚礼的贺礼!两天前,我的小叔子先生在一场廉价甩卖会上找到了能凑齐这一套版画的另外四幅。他非常得意地描述了他是怎么在草坪上发现它们的。大家自然以为他把它们带回了家,但是,在木匠克兰普的仓库里找不到它们,也没有发现它们被忘记在马车里,它们也不在任何柜子和橱子里。有什么可以证明我的小叔子[223]把它们从甩卖会上带回了家呢?他又不在这里,他已经走了一天半了。很自然,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肯定会离开一天半。他又去哪里呢,把他的年轻妻子扔在这种紧张状态里?走了一天半!他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天半……那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这种感觉弥漫在空气里,侵蚀到了她骨子里……就好像在那个可怕的休战日一样,那个时候,这片悲惨的土地背叛了美丽的法国[224]!那天,那位先生也找她借了四十英镑……上天在上,他为什么不再借四十——要不八十——或者一百英镑?那样他就不会这么心不在焉,也不会让马克和他不幸的姑娘那么心烦意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