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7页)

“至少我会喜欢这种电影。”斯普林格太太接过话头。她的回应打破了他的若有所思。他立即从沉思的状态中回到现实,看起来像是如释重负。“我讨厌字幕。我一直觉得字幕会让我们错过很多有趣的细节。你看到屏幕上的人在招手,叽里咕噜说着一串话,然后去看字幕,看到的就是一个‘是’,”然后她模拟着某种外语又是一连串叽里咕噜,“然后你再去看字幕,看到的又是一个词,‘不’。”

斯通先生觉得这一评论又风趣,又准确,正是他切身的体会。他非常想说:“是的,是的,我深有同感。”但就在这个时候,格蕾丝又端上了新一轮的雪利酒。格蕾丝在给斯普林格太太倒酒的时候,被风趣幽默的氛围感染,说道:“这杯酒敬你,玛格丽特。未经人手之触碰。”

斯普林格太太挺了挺上半身。“如果你听到别人说未经人手之触碰,那多半可以肯定被脚碰过了。”说完,她举起杯子,好像是要一饮而尽。

斯通先生内心满是仰慕,坐着说不出话来。在他的酒杯再次被倒满之际,他壮起胆子,讲了一句办公室里听来的玩笑话。

“我明白了,”他说,“你是想让我喝胡话说醉了呢。”

人群没有什么反应。汤姆林森看上去依旧很沮丧。格蕾丝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斯普林格太太是真的没有听到。斯通先生举起酒杯放到唇边,慢慢地、长长地呷了一口。这个笑话其实不是他自己的,是会计部的基南爱讲的笑话之一。每次基南讲起这个笑话,办公室里的人都会装出捧腹大笑的样子,他应该有所察觉的,但斯通先生一直真心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他知道用谐音来编造笑话实属品位不佳,但至于为什么品位不佳,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决定保持沉默,不再开口。在大家准备去餐室的时候,格蕾丝带着一丝责备的语气告诉他,斯普林格太太其实还在服丧,她的第二任丈夫刚刚过世。这让斯通先生更坚定了保持沉默的决心,也解释了为什么格蕾丝对斯普林格太太格外关照、斯普林格太太为什么讲起话来肆无忌惮。但她似乎挺享受这种状态,这让本就聪明的她更增添了新的魅力,而她好像对自身的这种魅力也心知肚明。

宴会进行到这个时候,斯普林格太太还完全没有注意到斯通先生,用餐时他们两个的座位隔得很远,几乎看不见对方的存在,一来烛光朦胧,二来桌子上都是蜡烛、鲜花,以及各式各样新奇的摆设,包括木雕、耶稣诞生马厩的摆件,和某次奥地利度假带回的失去光泽的古董物件。每年圣诞,汤姆林森夫妇都会拿这些东西出来做装饰。在房间昏暗的角落里还有两张小桌子,上面放满了圣诞贺卡,这些卡片选自过去十多年间夫妻两人收到的卡片,格蕾丝说都是她不忍心扔掉的那种。这些卡片要么尺寸很大,要么装饰性很强,有那么一两张还贴着花边,这些卡片每年都会取出来摆放陈设。房间里的布置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包括斯普林格太太和斯通先生。对斯通先生而言,十二个月之后再次见到这个一模一样、充满了节日气氛的房间,是件让人既开心、又安心的事情。

直到晚饭之后,男士和女士混在一起交谈之际,斯普林格太太和斯通先生才有了直接的对话。

“嗨,你坐在我边上吧。”她手拍着她边上的位子说,语气里略带着挑逗的意味。

他顺从地坐下。两人一时都没有找到可以攀谈的话题,他注意到她脸上有一种陷入沉思,或是思索要说什么的表情。那样的表情那天晚上他看到过三四次了。就在两人之间的沉默要变得尴尬之际,她开口了。

“你,”她突然转问他,“喜欢猫吗?”在他眼里,她的这种突兀,已然成了标志性举动。

“猫嘛,得视情形而定。那天有个事情,就是上个星期。事情是这样的……”他说。

“我觉得所有那些动物保护主义者们的说辞……”她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神色,每当她要开口讲些不符合社交规范的话语时,脸上都会有这样的神情(她已经用了“荡妇”和“该死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最后的几个词她特别强调,好像这些词语本身就有别样的妙趣,而且她说的时候还带上了重重的尾音。

“那天有只猫攻击了我,”斯通先生说,“攻击……”

“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它们原本就是丛林里的动物。”

“我一打开门就冲向我,跳下台阶。吓了我一大跳,真的。后来……这事有点滑稽,真的……”

他顿住了,犹豫着是否该继续往下讲。她眼里露出了鼓励的神色。于是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在讲述中,他让自己显得很滑稽,而且发现这给了他一种久违的快乐。他详详细细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在脑海中把那只猫扔进滚油烫水里,还提到了他如何打开热水龙头,将盥洗盆放满水,拿着拨火棒坐在马桶盖上。他的描述完全吸引住了她!她倾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

直到他讲述完,她才说:“奶酪啊,你这个傻瓜!奶酪!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讲给格蕾丝听。”

她把这件事变成了她自己的故事。她讲得很好,不紧不慢。他注意到她的话语中不乏添油加醋,这非但没有让他恼怒,反而让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感激。她说话的时候身子前倾但挺得笔直,他则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宽阔的肩膀放松地耷拉下来。斯通先生微笑地看着自己的腿,手里剥着核桃,只在有人发出惊叹声时才抬起头来看一下。在他高高的额头下,眼睛明亮而温柔。

就这样,她将他占为己有。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她所有的对话都离不开他。“斯通先生,是奶酪对不对?”她会这样说,或者是:“但斯通先生更喜欢奶酪。”每次大家都会哄笑起来。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他纵情享受。晚宴临近结束,一段音乐过后,两个人又坐到一起。斯普林格太太对他说:“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核桃看起来很像人的大脑?”他有了某种莫名的自信,大声回答:“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叫它们坚果。”

他的回答让整个房间安静下来。那些在夹核桃的人显然犹豫了,然后安静中传来了有人无意中弄碎核桃的声响。

“我觉得你说得很有意思。”斯普林格太太回答。

但就连她,也接嘴接晚了。

离开汤姆林森夫妇家的时候,他很不开心,感觉很丢脸,十分不满意自己的表现。他被一种孤单、空虚和绝望的情绪笼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