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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某种东西离开了我;某种东西撇下我与那将要到来的人相会去了,而且还要使我相信,我不看也知道那是谁。如果一个人增添了一位朋友,即使他在远方,这将使他发生多么奇怪的变化啊。当朋友们记起我们的时候,他们的帮助对一个人来说该是多么有益啊。然而当一个人被他人记起,被他人安慰,使他的自我被掺了假,被搅混乱,变成了他人的一部分,这又该是多么痛苦啊。随着他的临近,我变得不再是我自己,而成了奈维尔和某个人的混合体——和谁呢?——和伯纳德吗?是的,和伯纳德,而且我正是要向伯纳德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是谁?”

“多么奇怪啊,”伯纳德说,“这棵柳树看上去好像是我曾经和谁一起看见过的。我曾经是拜伦,这棵树曾是拜伦的树,眼泪汪汪,洒落如雨,悲伤哀叹。现在咱们正一起看着这棵树,它拥有一副浑然一体的模样,每一根树枝都那么整齐分明,在你那清晰头脑的强迫下,我要告诉你我所感受到的东西。

“我感受到了你的责难,我感受到了你的力量。跟你在一起,我成了一个邋里邋遢、感情容易冲动的人,我的印花大手帕上总是沾着烤饼的油腻。是的,我一只手拿着格雷的《挽歌》[2];我用另一只手抠出那浸足黄油、粘在盘子底上的最后一块烤饼。这使你很反感;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你的苦恼。受此刺激,又急于要重新获得你的好感,我就开始跟你讲起我是怎样硬将珀西瓦尔从床上拽起来的;我描绘着他的便鞋,他的书桌,他的淌满烛油的蜡烛;当我掀掉他脚上的毛毯时他那乖戾、抱怨的腔调;当时他就像一个巨大的蚕茧,钻在毛毯下面。我如此这般地描绘着所有这一切,尽管你的内心里充满了个人的伤心事(因为总有某种隐蔽的情况左右着我们的相遇),你终于还是投降了,你大笑着,又喜欢起我来。我的魔力和滔滔不绝的话语,那些话语发自自然又出人意料,也使我自己感到高兴。当我用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有多么丰富、多么无穷的辞藻,去揭开遮蔽事物的幕纱时,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曾经观察过。当我一边述说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想象就会像气泡一样滚滚不绝地从我脑海里冒出来。这个,我对自己说,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自问,为什么我不能写完我正在写的那封信?因为我的房间里总是凌乱地摊放着未写完的信。每当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猜想自己大概是属于最有天分的人之行列的。我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欢悦,充满了潜力,充满了对即将发生的事物的敏感。我仿佛看见自己正莽莽撞撞却劲头十足地绕着花儿营营乱转,哼哼嗡嗡钻进绯红的花萼,使得蓝色的烟囱里回响着我那巨大的隆隆声。我将会多么丰富多彩地享受我的青春啊(是你使我有了如此感受)。还有伦敦。还有自由自在。但是住口吧。你没有在听。你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随随便便的姿态让自己的手在膝盖上滑来滑去,从而表示出某种异议。我们可以从此类迹象中推断出我们那些朋友心中的不快。‘在你丰富充实的时候,’你似乎在说,‘请不要撇下我不管。’‘住口吧,’你说。‘来问问我有什么痛苦吧。’

“那就让我来把你塑造一下吧。(你曾经对我这样做过。)你躺在这热乎乎的河岸上,在这令人愉快的、正在渐渐萧索却依然灿烂的十月的日子里,观望船儿一只接着一只地驶过那棵枝杈减少的柳树。而且你希望成为一个诗人;你还希望成为一个恋人。然而你那无比清醒的头脑,和你那无情诚实的明智(这些拉丁语句我应该谢谢你;你的这些品质使得我感到有点不自在,并且看清了我的资质中残缺不全的、衰弱的地方)却使你感到迟疑。你从不醉心于故弄玄虚。你从不让玫瑰色或黄色的迷雾蒙住自己的眼睛。

“我是对的吗?我正确读懂你那左手的微妙手势了吗?如果是,就把你写的诗给我看看;把你昨天夜里写下的那几张纸交出来吧,你写的时候是那样灵感勃发,以致你现在感觉有那么点难为情。因为你不相信什么灵感,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让我们一起回去吧,跨过那座桥,穿过那片榆树荫,回到我的房间里去吧;在那儿,墙壁围绕着我们,窗上拉着红色哔叽窗帘,我们可以避开这些分散人的心思的嘈杂声,避开酸橙树的香味和各种气息,以及种种其他的生命活动;这些服装整齐而又时髦、走起路来傲气十足的女店员,这些步履拖拉、心情沉重的老妇人;这些由一个隐隐约约出现、后来突然消失不见的人影鬼鬼祟祟投来的目光——那个人影可能是珍妮,也可能是苏珊,或者是罗达走过林荫道,不见了?哦,从你身上一些轻微的颤抖,我猜得出你的感觉;我从你身边逃开了;我就像一群永无止境地漂泊的蜜蜂,嗡嗡叫着走开了,丝毫不具备你那种坚定地专注于某个单独对象的耐性。但是我会回来的。”

“每逢看到这样的建筑物,”奈维尔说,“我就无法忍受这里竟然有女店员。她们嗤嗤的傻笑,她们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总是让我恼火,总是搅乱我的宁静,而且在我正沉浸于最最纯洁的欢悦中的时候,总是搞得我想起我们的堕落。

“不过现在,跟那些自行车、酸橙的气息以及在令人心烦意乱的街上闪过的人影做短暂的接触之后,我们返回自己的领地。在这儿,我们是宁静和秩序的主人,是辉煌传统的继承人。灯光开始在广场上投下一道道狭长的光影。河上升起的雾霭,正渐渐布满这些古老的地方,并且温柔地依附在这些古老、灰白的石头上。此时,乡村小巷里的树叶朦胧依稀,绵羊在潮湿的田野上打着干咳;不过在这儿,在你的房间里,我们是干燥的。我们悄悄地聊着天。火焰时而升腾,时而黯淡,映得某个门上的球形捏手闪闪发亮。

“你一直在读拜伦。你把那些似乎与你本人的性格相一致的篇章都作了记号。我在所有那些看上去表达嘲讽然而激烈性情的诗句旁边都发现了记号;那是一种飞蛾式的急躁性情,直往坚硬的镜子上面瞎撞。当你用你的铅笔在那些地方划着的时候,你在想:‘我也是那样丢开我的斗篷的。我也是面对命运啪啪地弹弹我的手指的。’可是拜伦从来不会像你这样煮茶,你把茶壶灌得满满的,结果,你一盖上壶盖茶水就溢了出来。那儿的桌子上有一汪褐色的水——正在你的书和纸当中流过。现在,你用你的手帕笨手笨脚地将它抹干。接着,你把你的手帕塞回你的口袋——这绝不是拜伦的做法;这是你的做法;这种做法是那样地说明你的禀性,以致二十年后,当我们俩都已成了名人,患了痛风病并且难以忍受,那时,只要我想起你,我想到的一定是这幕情景;而且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会哭泣落泪。你曾经是托尔斯泰的年轻信徒;现在你是拜伦的年轻信徒;也许你还会成为梅瑞狄斯[3]的年轻信徒;那时,你会在复活节假日去游览巴黎,归来时打着一条黑领带,就像一个谁也没有听说过的可憎的法国佬。到那时,我就不再理睬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