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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既然我不能掏出我的文件,通过大声念念我的证书来让你们相信我通过了考试,我还有什么剩下的事情要说呢?所剩下的是苏珊那双珍珠似的、透明发亮的绿眼睛的尖刻目光所揭示出来的东西。每次我们在一起聚会,刚见面时的别扭劲儿还没平息,总是会有某个人不甘心卷入进来;于是,有人就会希望把自己的个性压下去,不让它表现出来。现在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苏珊。我要和苏珊聊聊,引起她的注意。请听我说,苏珊。

“吃早饭的时候,每当有人走进来,就连绣在我的窗帘上那个果子也会胀大,以致鹦鹉会伸嘴去啄它;你甚至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它夹着摘下来。在大清早,稀薄的去脂牛奶会变成乳白色、蓝色,或者玫瑰色。那时候,你的丈夫——那个拍打着他的高筒靴,用鞭子指点着不生牛犊的母牛的男人——正在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你什么也不说。你什么也不看。习惯蒙住了你的眼睛。在那个时刻,你们的关系是沉默的、空虚的、阴暗的。我在那个时刻的关系则是温暖的,丰富多彩的。对我来说,翻来覆去的重复是不存在的。每一天都充满着危险。虽然我们表面上都很温和,骨子里却像盘结的蛇一样可怕。想象一下我们正在读《泰晤士报》吧;想象一下我们正在互相争论吧。那是一种体验。想象一下现在是冬天。大雪纷飞,积满屋顶,把我们全都封在一个红色的洞穴里。水管冻裂了。我们在屋子中间摆上一个黄色的铁皮澡盆。我们手忙脚乱地寻找洗脸盆。看那儿——书橱上面的水管又漏了。我们瞧着这场灾祸,又是嬉笑又是叫嚷。让稳稳当当的生活灰飞烟灭吧。让我们一无所有吧。要么就假想一下现在是夏天?我们可以闲逛到一个湖边,去看中国呆鹅迈着扁平的脚掌、摇摇摆摆地走向水边,或者去看一座样子像骷髅架子的城市教堂,教堂前面生机勃勃的绿草在迎风摇曳。(我是在随便谈谈;我总是谈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每一种景象都是一幅阿拉伯式的图案,是灵机一动地描画出来说明人们亲密相处时的意外感和美妙奇趣的。大雪,冻裂的水管,铁皮澡盆,中国呆鹅——这些都是高高地悬挂着的标志,通过它们,当我回顾以往的生活时,我就可以认清每一种爱所具有的特点;认清它们是怎样的互不相同。

“与此同时,因为我想消除你的不友好的情绪,你那双绿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你那寒酸的衣服,你那粗糙的双手,和所有别的能说明你那母性光辉的标志,全都像帽贝黏附在岩石上一样黏附在你的身上。但是说真的,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恢复并重整一下我在你身上丢失的自信。改变现实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从前,当我们和珀西瓦尔一起在伦敦的一家饭店聚会时,所有事情都还是无法确定的;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而现在我们已经选择过了,有时候似乎是别人已经为我们做出了选择——就像是一副钳子紧紧地夹着我们一样。我也选择了。我不是在外表上打下了生活的烙印,而是在内心,在洁白无瑕、毫无经验、赤裸无防的神经上。我被形形色色的头脑、面庞和其他事物的烙印弄得伤痕累累,一无是处;那些烙印是那么难以捉摸,以致虽然有声有色、无孔不入、实实在在,但却无可名状。对你来说,我只不过是‘奈维尔’,你看清了我生活的狭隘局限和它无法逾越的界限。但是对我个人来说,我却是无边无际的;是一扇每根神经都不可觉察地扎入世界深处的大网。我这面网与它所围绕的东西几乎难以区别。它捕起了鲸鱼——巨大的海中怪兽和白白花花的混沌一片、变动不居的糊状物;我侦察,我窥探。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本书;我看清了底蕴;看清了核心——我一直看到那深奥的地方。我知道,什么样的爱会跳动起烈焰;嫉妒的绿色火焰会怎样到处蔓延;爱与爱会怎样错综复杂相互纠缠;爱会制造出什么样的死结;爱又会残酷无情地将它们撕扯开。我曾经被纠缠进去过;我也曾被残酷地撕开过。

“但是,也曾经有过其他一些荣耀的事情,那是在我们一心盼着门被打开,而珀西瓦尔终于到来的时候;是在我们无拘无束地在一家酒馆硬邦邦的长条凳上猛然坐下来的时候。”

“曾经有过山毛榉树林,”苏珊说,“有过埃尔维顿,和钟表上闪闪发光的指针在树丛中闪闪烁烁。鸽群从树叶丛里飞出。变幻不定的光在我头顶上摇曳。我已经记不清它们了。可是,瞧,奈维尔,我曾为了保持自尊让你丢过脸,瞧瞧我放在桌子上的这只手吧。瞧瞧我指关节和手心上的这些深浅不一的健康肤色吧。我的身体像一件被某个能干的劳动者彻底使用过的工具,已经被每天切切实实地使用旧了。刀刃仍然是光洁的,锋利的,但中间已经磨损得旧了。(我们就像在田野上搏斗的野兽那样,就像用角相互抵撞的牝鹿那样,经常在一块争斗。)一眼就能望穿你那苍白而消瘦的肌肉,甚至连那苹果或是一串果子也必定长着一层薄膜,看上去就像罩着一层玻璃似的。跟一个人——仅仅是一个人,但却始终在变化的一个人——紧挨着躺在一张椅子里,你只能看到一寸深的肌肉;看到里面的神经、筋脉、缓慢或急速流动着的血液;但是绝不会看到一切。你看不见矗立在花园里的一座房子;田野里的一匹马;扩展开来的一座城市,因为你弯着腰,像一个费尽目力要看清针线活的老太婆。但是我却看到了犹如一排排坚固、庞大的房屋似的生活;看到了它们的雉堞墙和高塔,工厂和煤气塔;一幢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年代建造的古色古香的住宅。这些东西始终保持宽阔结实、突出显要的特征,永不磨灭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既非温和之人,亦非巴结讨好之人;我坐在你们当中,用我的坚硬来磨砺你们的软弱,用从我清澈眼睛里射出的绿色光芒,来抑制你们那些像忽隐忽现的银灰色飞蛾翼翅一样颤动不止的言词。

“现在,我们已经用我们的鹿角抵撞过了。这是必不可少的前奏;是出自老朋友的问候。”

“树林里的那道金光已经消退,”罗达说,“一片绿莹莹的草地横亘在它们后面,延伸开去,就像梦中看见的刀锋,或无人涉足的渐远渐细的岛屿。现在,顺着大街开来的汽车的灯光开始摇曳闪烁了。现在,情侣们可以躲到暗影里了;将他们掩隐住的那些树干膨胀开来,变得朦胧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