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在去图尔斯家之前(第6/12页)

毕司沃斯先生没有和艾力克一起到车库工作。塔拉把他派去了酒屋。这是阿扎德第一笔投资,由此赚来的钱使他得以发展其他后来的生意。但是随着阿扎德生意的扩张,酒屋逐渐失去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现在是他的哥哥布罕戴德负责经营。关于他有很多不好的传言:布罕戴德很显然常常酗酒,殴打妻子,并且有一个非本族的情妇。

贝布蒂并没有被征询意见,但她对塔拉感激涕零。毕司沃斯先生因为想到可以挣钱而兴奋莫名。他并不能挣到很多钱。他要住在店里,由布罕戴德的妻子安排饮食;他时不时地会收到一两套衣服;薪水是每个月两元钱。

酒屋是一栋又高又深的设计简易的建筑,与地面水平,瓦楞铁皮的斜屋顶架在水泥墙上。因为双开式弹簧门的关系,从外面只能看见酒屋湿漉漉的地板和酒客的脚,因此,在这个通常都敞着大门的地方,这座建筑带了一丝邪恶的感觉。但是这门很必要,因为走进这扇门的大部分人都是要喝酒麻醉自己的。一天中的任何时间都有人醉瘫在湿地板上,那是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的男人,还有女人;没出息的人在角落里哭泣,他们的悲痛被那些站着的酒客的喧哗和拥挤淹没,而酒客们一口吞下自己的朗姆酒,做个苦脸,又匆忙咽一口水,继续买更多的朗姆酒。到处都是诅咒发誓、自吹自擂,以及威胁恐吓的声音:打斗,破碎的瓶子和警察都屡见不鲜,铜币、银币和纸币则源源不断地进了柜台下面油腻的抽屉里。

每天晚上,当酒屋打烊,当沉睡的人被抬到外面,当破碎的酒瓶和杯子被打扫干净,地板也清洁过之后——虽然无论怎样冲洗都不能冲掉生朗姆酒的气味——抽屉都被拉出来,瓦斯灯也从悬在天花板上的长长的铁丝钩上拿下来,放到柜台上抽屉旁边。钱都被整整齐齐地码好,布罕戴德在一张一面光滑一面粗糙的褐色牛皮纸上记下一天的收入。他用很黑的软铅笔在光滑的那面上作记录。酒屋镶嵌在深沉的黑暗中;肮脏的木板和陈腐的朗姆酒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布罕戴德嘟嘟嚷嚷地算着账,背景音是瓦斯灯嘶嘶的声音,那声音曾经淹没在夜晚的喧嚣中,此刻在静谧中发酵成了咆哮。

布罕戴德的声音即使在低沉的时候也仿佛是一种哀鸣,带着暴怒的锋刃。他是一个矮小的人,有和阿扎德一样的尖鼻子和瘦长脸;不过这张脸上从来不曾有过慈祥的表情;永远都是厌倦和愤懑,特别是在夜晚的最后时刻。他快要秃顶了,凸出的前额有如同鼻子一样的曲线。他薄薄的上嘴唇轮廓突出,从中间分成了两块大小相当的匀称肉块,压在下嘴唇上,好似将其吞了下去,几乎完全遮住了下唇。布罕戴德算钱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就在旁边研究那些肉块。

布罕戴德毫不掩饰地认定毕司沃斯先生是塔拉派来的奸细,因而对他极不信任。没有多久,毕司沃斯先生就发现布罕戴德手脚不干净,他夜晚热衷计算的账目不过是为了敷衍塔拉每周一次的查账。毕司沃斯先生并不吃惊,也不曾对此加以指责。他只是为布罕戴德的有些方法感到尴尬。

“如果有人喝了三四杯酒还要酒喝,”布罕戴德说,“不要给他们满杯。”

毕司沃斯先生什么也没有问。

布罕戴德看向别处,解释说:“这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好。”

毕司沃斯先生发现了规律,当布罕戴德感觉他短斤少两差不多够一杯酒的分量时,他就会贪污一杯酒的钱。布罕戴德会直勾勾地盯着刚付钱给他的那个人,含糊其辞地说一会儿话,然后开始抛接硬币。每当毕司沃斯先生看见一枚硬币旋转着上升然后再掉落的时候,他就知道它最后一定会落进布罕戴德的腰包。

一旦布罕戴德高高兴兴地和顾客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他对毕司沃斯先生疑心和厌烦的时候。“你,”他会对毕司沃斯先生说,“你到底在看什么鬼?”有时候他会对柜台对面的人说:“看看他。总是笑眯眯的,嗯?好像就他最聪明。看看他。”

“没错,”酒客说,“他可是一个真正精明的人。你最好防着他点,布罕戴德。”

于是在酒客们那里,毕司沃斯先生就是那个“伶俐人”或者“小滑头”,某个可以奚落嘲讽的人。

他的报复是每天早晨给朗姆酒装瓶的时候往酒里吐唾沫。一样的朗姆酒会有不同的价格和标签:“印度女郎”、“白色公鸡”、“长尾小鹦鹉”。每一个牌子都有自己固定的顾客,而对于毕司沃斯先生来说,这种隐秘的报复给了他小小的但是持久的快乐。

储藏酒的房间附属于酒屋建筑群,围着一个没有铺砖的场院构成了四方形。布罕戴德和家人以及毕司沃斯先生住在其中的两间屋子里。天气好的时候,布罕戴德的妻子就在通向某一间屋子的台阶上做饭;下雨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的一间用瓦楞铁皮搭成的小棚里烧饭,那是布罕戴德在清醒和尚有责任感的时期搭的。其余的房间被用作储藏室或者租给其他人家。毕司沃斯先生睡觉的屋子没有窗户,永远是一片黑暗。他的衣服挂在一面墙上的钉子上;他的书占据了地板上的一小块空间;他和布罕戴德的两个儿子睡在用椰子纤维制成的硬邦邦的带有异味的床垫上。每天早晨床垫被卷起来,在地板上留下粗糙的纤维碎屑,然后被推进隔壁房间布罕戴德的那张四柱大床下面。等这一切安排妥当,毕司沃斯先生就觉得一天中剩下的时间里他和这间屋子没有任何瓜葛了。

在每周日和周二下午酒屋歇业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有时候他到后巷去看他的母亲。他每个月给她一元钱,但是她仍然让他感觉徒劳和不快,于是他宁可去找艾力克。但是现在他很少能找到艾力克了,大多数时候毕司沃斯先生最后都去了塔拉家里。后阳台上的书柜里出其不意地摆满了二十本高大的黑色的《综合知识大全》。阿扎德同意从一个美国的旅行推销员手中购买这些书,他还没付定金,书就被送来了,然后显然被遗忘了。那个推销员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人要求付钱,而阿扎德兴高采烈地宣称那个公司已经破产了。他压根儿没有读这些书的意思,但的确是赚了个大便宜;当毕司沃斯先生每周都来读这些书从而证明了它们的用处时,阿扎德很满意。

不久毕司沃斯先生每周日的安排就成了习惯。他上午九十点钟到塔拉家里去,给阿扎德朗读这一周剪裁下来的“你的身体”专栏,拿自己该得的报酬,吃了午餐,然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阅读《综合知识大全》了。他阅读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他阅读,然后又很快忘记其中的内容,比如巧克力、火柴、轮船、纽扣和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是怎样制作出来的;他阅读解答疑问的文章,里面附带漂亮的、与原文无关的插图,比如“为什么冰会使水变冷”、“火为什么会燃烧”、“糖为什么是甜的”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