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图尔斯家族(第4/18页)

毕司沃斯先生觉得解释是徒劳的。

图尔斯太太平静了一些。“如果你的父亲因为钱的问题而担心的话,他根本就不会结婚。”

赛斯严肃地点点头。

毕司沃斯先生对她说的“你的父亲”这个词迷惑不解。起初他以为她只是对赛斯一个人说的,但随后就明白这句话有着更深的警示的含意。

女人们和孩子们探出脸,从厨房门口朝这里窥视着。

这个世界是如此狭小,而图尔斯家族是如此庞大。他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是在哈奴曼大宅里,还是在矮山的房子里,抑或是在西班牙港的房子里,多少次,他栖身在房间里,他的孩子们睡在旁边的床上,莎玛,那个恶作剧的人,那个卖黑色棉制长筒袜的人,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睡在楼下,多少次,毕司沃斯先生失悔于那个晚上自己的软弱和不善言辞!多少次,他试图使一切变得更加堂皇,更加顺理成章,而没有原来那么荒谬!

这个傍晚最荒谬的事情还在后面。当他离开哈奴曼大宅返回波各迪斯的时候,他居然实际上感到兴高采烈!在那个宽大的、散发着霉味的客厅里,被煤烟熏黑的厨房在客厅的一端,客厅一边是被家具塞得满满的楼梯平台,另一边是布满蛛网的阁楼,他被赛斯和图尔斯太太以及所有的图尔斯家的女人和孩子吓住了,他被制得服服帖帖;他们是如此陌生,看起来又如此咄咄逼人,他那时只想赶快逃离那座房子。但是他现在所感到的欣喜并不是因为这逃离,而是感觉到有大事在他身上发生。他感觉到自己赢得了地位。

他回家是沿着乡村路和东部大路走。沿路排满了房屋。这些一般是准备要建好但是没有完工的房子,也没有上漆,房子通常只有一个框架,木头框架已经变成灰色并发霉,房子的主人住在一两间没有盖好的房间里。透过没有完成的部分,那些地方用木箱板、锡罐和帆布拼凑着隔开,可以看见一家子的衣服晾在穿过住所的绳子上,就像节日彩旗一样;房子里看不见床,最多只能看见一两张桌椅,还有许多纸箱子。他每天两次经过这些房子,但是那天晚上他似乎是第一次看见它们。就是在那个命中注定的早晨,他只是通过一次努力就使得他不至于像这些房子里的人那样失败。

当那天晚上艾力克带着善意打趣问“那姑娘怎么样了?”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开心地回答说:“嗯,我见过她母亲了。”

艾力克目瞪口呆。“她母亲?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毕司沃斯先生所有的恐惧重新制住了他,但是他说:“没关系。我心里有数。那是个好家庭,你知道。有钱,还有数不清的地。我再也不用刷广告牌了。”

艾力克看上去并不相信。“你怎么能这样快呢?”

“嗯,我看见那个姑娘,你知道。我看见这个姑娘,而她也正在看我,我也在看她。于是我对她说了一些老套的甜言蜜语,我看出来她也喜欢我。嗯,长话短说,我要求见她的母亲。他们很有钱,你知道。有一座大房子。”

但是他很担心,并花了整个傍晚考虑他是否应该回到哈奴曼大宅去。他开始觉得那是他自己主动的,并不愿意承认他做了一件蠢事。不管怎样,那姑娘容貌姣好。而且嫁妆也会很丰厚。他只有用这些来平衡自己的恐惧和他不能向任何人说起的懊悔:他将永远不能有浪漫了,因为在哈奴曼大宅是没有浪漫可言的。

第二天早晨一切如常,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恐惧和懊悔是否真实,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按照平常那样行事。

他回到图尔斯商店里,刷了一个柱子。

他被邀请到客厅吃午饭,午饭是盛在铜盘子里的隔夜的小扁豆、菠菜和厚厚的一堆米饭。苍蝇在油松木桌子上新洒下的食物残渣周围嗡嗡作响。他不喜欢这些食物,也不喜欢在铜盘子里吃饭。图尔斯太太自己没有吃,而是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的盘子,一面用手驱赶着在盘子上飞舞的苍蝇,一面和他说话。

有一会儿她指给他看阁楼下面的墙上挂着的一副镶框的照片。照片的边缘和其他很多地方已经模糊了,照片上是一个留着胡子扎着包头巾的男人,穿着外套,缠着腰布,脖子上挂了一串珠子,前额上标记着种姓的印迹,他的左臂弯处靠着一把打开的雨伞。那是梵学家图尔斯。

“我们从来没有吵过嘴。比如说我想去西班牙港而他不想去,你觉得我们会因为这个吵架吗?不会。我们会坐下来讨论这件事情,他会说:‘好吧,我们去。’或者我会说:‘好吧,我们不去了。’这就是我们的方法,你知道。”

她几乎变得伤感起来,而毕司沃斯先生试图在咀嚼的时候也保持庄重。他一面咀嚼一面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停止咀嚼;但是只要他一停下吃饭,图尔斯太太就停止说话。

“这座房子,”图尔斯太太说着,擤着鼻子,用面纱擦着眼睛,同时疲惫地挥动着一只手,“这座房子是他自己亲手建造的。这些墙根本不是水泥的,你知道。你知道吗?”

毕司沃斯先生继续吃着。

“它们看起来就像水泥的一样,是不是?”

“是的,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水泥的。”

“每个人都看不出来那不是水泥造的。但是所有的人都错了。这些墙是用陶砖砌成的。陶砖。”她重复着,注视着毕司沃斯先生的盘子,等着他说点什么。

“陶砖!”他说,“我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个。”

“陶砖。他亲手制成的每块砖。就在这里。在锡兰。”

“锡兰?”

“那是我们称呼后院的说法。你没有去过吗?一个很好的庭院。有很多开花的灌木。他很喜欢花的,你知道。我们还保留着砖窑和其他一切东西。许多人都不知道这座房子。锡兰。你最好现在就开始知道这些名字。”她笑起来,而毕司沃斯先生感到一丝恐惧的刺痛。“后来,”她继续说道,“有一天他到西班牙港去,要给我们安排回印度的旅行。只是一次旅行,你知道。一辆车冲过来撞上了他,于是他就死了。死了。”她重复着,等着毕司沃斯先生的反应。

毕司沃斯先生赶紧咽下食物说:“那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我们只有一个女儿出嫁了。两个儿子还在上学。而且我们没有钱,你知道。”

这对毕司沃斯先生来说是个新闻。他为了掩饰内心的骚乱而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并用力咀嚼着。

“赛斯说,我也同意他的看法,如果父亲死了的话,无论嫁娶都不应该过于铺张。你知道……”她举起沉重的戴满镯子的手臂,做了一个笨拙的舞蹈的姿势,她自己也觉得这个姿势很有趣,“敲锣打鼓跳舞啊什么的。我们不这样的。让那些爱出风头的人去做好了。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打扮起来消磨时光。但是去看看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你知道那些在乡村路上的房子。根本不算房子。没有家具。不,我们可不是这样的。那种铺张只适合像我这样守旧的人,不适合你。你觉得人们结婚的仪式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