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革命

奥华德从伦敦寄来一封信,又从比戈寄来了一张明信片。图尔斯太太不再生病,也不再暴躁,大部分时间都在前阳台上待着,等待。房子里人声鼎沸,挤满姐妹们,姐妹们的孩子们,以及外孙和外孙女们。院子里搭起了一顶巨大的帐篷。竹竿四周装饰着椰子树枝,曲折的树枝做成拱门,每个拱门下都悬挂着一串水果。姐妹们做饭唱歌一直持续到深夜,之后每个人就地睡觉。这就像原来哈奴曼大宅的节日。自从奥华德走后再也没有过这样的场面。

奥华德从巴巴多斯岛发来的电报让整个房子都沸腾了。图尔斯太太喜笑颜开。“你的心脏,妈妈。”布莱吉小姐说。但是图尔斯太太根本坐不住。她坚持要到楼下去,她检视着,开着玩笑,她回到楼上又重新下楼去,她无数次查看为奥华德准备的房间。在一片混乱之中,还有一个人被派去请梵学家,而实际上梵学家已经被请来了。那个梵学家举止谦卑,穿着衬衫和裤子,在人群中根本没有引起注意。

姐妹们宣布她们要整夜不睡。她们还说要做很多饭菜。孩子们都睡着了。围绕在梵学家身边的人们渐渐散去;梵学家也入睡了。姐妹们一边做饭一边兴高采烈地抱怨着这辛劳,她们唱着旧式的婚礼歌曲;她们煮沸成罐的咖啡;她们还玩扑克牌。有一些姐妹消失了一个小时左右,但是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去睡觉了,琴塔夸口她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她吹嘘的神态就仿佛格温德仍然是这个家族里忠心耿耿的女婿,仿佛他从来没有做过那些野蛮的事情,仿佛时间从未流逝,她们仍然是在哈奴曼大宅的大厅里的好姐妹。

黎明到来之前,她们都昏昏欲睡,但清晨的曙光又点燃了她们的热情,让她们异常活跃。街道还在沉睡的时候孩子们就洗漱吃饭,然后打扮停当,房子也被打扫干净。图尔斯太太洗了澡,在苏诗拉的帮助下梳妆。她光滑的肌肤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而她也很少出汗。不久来访的客人们挨个儿到来,许多客人和房子之间没有明确的关系,还有很多人,比如外孙和外孙女姻亲家的亲戚,以前都没有见过。街道被汽车挤得水泄不通,到处是光鲜靓丽的女人和姑娘。沙克哈、桃乐茜和他们的五个女儿也来了。每个人都在大惊小怪地谈论着:孩子、食物、码头通行证、交通工具。汽车不停地带着引人注意的轰响离开。返回的汽车司机们展示着码头通行证,讲述着他们与惊讶的码头官员的相遇。

毕司沃斯先生度过了烦乱的一夜。早晨一开始就不顺心。他让阿南德给他把《卫报》拿来,但是阿南德汇报说报纸被梵学家拿走了,然后就不见踪影。莎玛和女孩们穿衣打扮时,他被赶出房间。楼下一片混乱。他看了一眼浴室就决定那天不用它。当他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里面充斥着轻微但刺鼻的香粉味,到处都是衣服。他气恼地穿上衣服。“该死的,简直是金星爆炸。”他边说边用一个梳子清理着他发刷上女人的头发。条纹状的遮雨篷下斜射进阳光,灰尘在阳光中飞舞,他抽动着鼻子。莎玛注意到了他的恼怒,却什么也没有说,这使得他更加火冒三丈。楼上楼下回响着不耐烦的脚步声,充斥着尖叫声和叫喊声。

迎接奥华德的队伍分批前往码头。图尔斯太太乘坐沙克哈的汽车。毕司沃斯先生开着他那辆普莱菲特。但是他的家人却要分乘其他汽车,而他被迫载乘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

白色的大客轮在海湾中下锚,静静地停在那里。有人替图尔斯太太找了一把椅子,椅子靠在海关小棚暗洋红色的墙壁上。图尔斯太太一身素白,面纱拉到额头上。她不停地抿着嘴唇,手里攥着一条手帕。她的一边站着布莱吉小姐,后者穿着去教堂的衣服,戴着一顶稻草帽,帽子上镶着红色的缎带。另一边站着苏诗拉,她拿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药品。

一艘拖船鸣笛了。大客轮正在被拖进来。有一些孩子在学校学到,轮船消失在地平线的那种方式可以证明地球是圆的,他们夸张地形容着轮船和码头之间的距离。大家说客轮停靠码头需要两到三个小时。琴塔的小儿子施威德哈说轮船直到第二天傍晚才会停靠。

但是大人们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别告诉妈妈。”她们窃窃私语着。

赛斯出现在码头上,他站在两个海关棚以外的地方。他穿着一身廉价的西装,是那种难看的褐色,所有记得他穿着卡其布工装和沉重的半筒靴的人,都觉得他现在看上去像是身着周日西装的劳工。

毕司沃斯先生扫了沙克哈一眼。他和桃乐茜神色坚决地盯着越来越近的轮船。

赛斯十分局促。他烦躁不安。他从前胸口袋里拿出他那长长的烟嘴,然后聚精会神往里面装上一支香烟。他那身西装,加上他犹疑不定的动作,使得忘记了他的孩子们觉得那烟嘴看上去可笑而做作。他刚点上香烟,一个穿着卡其布制服的官员就走过来,指了指海关棚上面用英语和法语写的巨大白色告示。赛斯扔掉香烟,用脚上的褐色皮鞋碾碎了它,那皮鞋很久没刷了,乌蒙蒙的。他把烟嘴放回前胸口袋里,双手交握在背后。

很快,还没等孩子们反应过来,轮船靠岸了。拖船鸣响,收绕的绳索被捡起来。绳索被从船上扔到码头上,码头隐在白色船体的阴影里,几乎像一个小屋子。

然后他们看见奥华德了。他穿着一套他们从来没见过的西装,留着罗伯特·泰勒式的小胡子。他的外套敞开着,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的肩膀变得宽阔,整个人也高大了许多。他的脸更丰满了,几近肥胖,双颊尤其圆鼓鼓的,如果不是身材高大,他几乎会显得肥硕。

“一定是因为英国的寒冷才这样的。”有人说,为他鼓鼓的双颊找着理由。

图尔斯太太、布莱吉小姐、姐妹们、沙克哈、桃乐茜和每个生过孩子的外孙女都无声地啜泣起来。

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子在围栏后面跟奥华德走在一起。他们边谈边笑。

“哦,上帝!”其中一个图尔斯太太的女朋友热泪盈眶地喊道。

但那只是虚惊一场。

舷梯被放下来。孩子们涌到码头的最边上查看系在那里的绳索,试图透过点着灯的舷窗往里面看。有人开始谈论船锚。

随后他下来了,眼睛是湿润的。

图尔斯太太坐在椅子上,所有的活泼劲都消失了,她把脸凑上去,他弯腰亲吻她。然后她环抱着他的腿。苏诗拉眼含泪水,打开她的包,拿出一个亮蓝色小瓶装的嗅盐随时待命。布莱吉小姐和图尔斯太太一起哭哭啼啼,每当图尔斯太太抽动鼻子,布莱吉小姐就说:“嗯,嗯。嗯。嗯。”孩子们没有得到招呼,在一旁看热闹。兄弟们像男人一样握手,互相微笑。然后轮到姐妹们了。她们亲吻,流下新的热泪,热情地要把奥华德不在的时候生的孩子介绍给他。奥华德一边亲吻,一边流泪,迅速地打发了她们。最后轮到剩下的八个丈夫。熟识奥华德的格温德没有来,来的是几乎根本不认识奥华德的W.C.塔特尔。他那婆罗门式的长发从耳朵后面探出来,更引人瞩目的是他的举动,闭上眼睛,利落地掸落泪水,把手放在奥华德头上,用印地语说了一句祝福。轮到毕司沃斯先生时,他感到自己变得虚弱起来,当他伸出手时就已经准备落泪了。可是,奥华德虽然握着他的手,却突然变得十分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