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儿的时间(第2/2页)

疼痛加剧了,它搅浑了各种感觉。思绪断裂了,犹如腐烂的织物。词语和概念分崩离析,渗入了地里。因生育而发胀的躯体只好听天由命,听其自然。由于人的躯体是靠着各种希望来生存的,因此各种希望就纷至沓来,充满了麦穗儿半清醒的头脑。

麦穗儿觉得,她似乎是在教堂里生产,在冰冻的地板上,在一幅图画的前面。她听见了管风琴镇痛的轰鸣声。稍后,她又觉得她就是一架管风琴,她在演奏,她自身有许多许多的响音,只要她愿意,就能将自身所有的响音一齐释放出来。她觉得自己是强大的、全能的。可后来一只苍蝇,一只紫色的大苍蝇在她耳畔的普通嗡嗡声,立刻就把她这全能摧毁了。疼痛以新的力量撞击麦穗儿。“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呻吟道。“我死不了,我死不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呻吟道。汗水粘住了她的眼睑,蜇痛了她的眼睛。她啜泣起来,双手撑在地上,开始绝望地使劲。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有什么东西噗哧一声从她的身子里涌了出来。麦穗儿现在已是开放的了。她跌落在牛蒡叶子上,并在牛蒡叶子中寻找孩子,可是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摊温热的水。于是麦穗儿再次积蓄力量,重新使劲。她闭起眼睛,拼命使劲。她吸了口气,再使劲。她哭喊着,睁开眼睛望着上方。在腐朽的木板之间她看到了纯净无云的蓝天。又在那儿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摇摇晃晃地撑持了起来,靠他的双脚站立。孩子望着她,从来不曾有人像这样望过她:饱含着莫大的无法形容的爱。那是个男孩。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而她却变成了一条小小的赤练蛇。麦穗儿是幸福的。她躺在牛蒡叶子上,坠入了一口幽暗的深井之中。思绪回来了,平静地,袅袅而至,通过她的头脑源源不断地涌来。“就是说房子里有口井。就是说井里有水。我要住在井里,因为井里既阴凉又湿润。孩子们在井里玩耍,蜗牛有了视力,庄稼成熟了。我会有食物喂养孩子……孩子在哪儿?”

她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原来时间停滞了,原来没有任何孩子。

又是一阵剧痛,麦穗儿喊叫了起来。她喊叫的声音是那么大,以至于破烂房屋的墙壁都在颤抖。鸟儿受惊,牧场上搂干草的人都抬起了头,在胸口画着十字。麦穗儿给噎住了,把喊声吞了下去。现在她冲着内里喊叫,冲着自己喊叫。她的叫喊声是如此强有力,以至于腹部都给震动了。麦穗儿感觉到两腿之间有个什么新的陌生的东西。她用手撑着抬起了身子,朝自己孩子的脸上瞥了一眼。孩子的眼睛痛苦地紧闭着。麦穗儿又使了一把劲,孩子生出来了。她由于用力过度而浑身哆嗦,她试图把孩子抱到手上,可她的手触不到眼睛看到的形象。尽管如此,她还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让自己滑入一派黑暗之中。

当她惊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身边的孩子:已经蜷缩成一团,没有了生命!她试着把孩子移到自己的乳房上。她的乳房比孩子还大,胀痛而充满生机。苍蝇在她的头顶上方盘旋。

整个下午,麦穗儿都在想法子让那死了的孩子吸奶。黄昏时分再次阵痛,麦穗儿产下了胎盘。然后她又睡着了。在梦中她喂孩子,但不是用奶,而是用黑河的水。孩子变成了幽灵,坐在乳房上,要吸干人的生命之液。孩子要吸血。麦穗儿的梦变得越来越使人不安宁,越来越沉郁,但她无法从梦幻中醒来。梦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女人,像棵树。麦穗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她脸上的每个细节,她的发式和衣着都看得纹丝不漏。她有一头鬈曲的黑发,像个犹太女子。她有一副出奇地清晰的面孔。麦穗儿觉得她是个美人儿。麦穗儿以整个身心渴慕她,但这并不是那种她过往所知的欲念,那种来自腹部下方,来自两腿之间的欲念。这种欲念来自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来自腹部以上,靠近心脏的地方。高大的女子探身在麦穗儿的上方,抚摸她的脸颊。麦穗儿从近处瞥见了她的眼睛,在那对眼睛里她看到了某种她迄今从未见过,甚至也从未想过人世间还会存在的东西。“你是我的。”那高大的女子说,抚摸着麦穗儿的脖子和鼓胀的乳房。手指触到哪里,麦穗儿身体的那个部位就变得讨人喜欢,变得永恒。一个部位接着一个部位,麦穗儿整个儿都受到了这种触摸。后来女子抱起了麦穗儿,搂在胸口,贴到了乳房上。麦穗儿干裂的嘴唇找到了奶头。奶头有股动物毛皮的香味儿,有股甘菊和芸香的气味儿。麦穗儿吸吮着,啜着……

—个炸雷打碎了她的梦,她突然发现自己仍然躺在破屋里,躺在牛蒡叶子上。周围灰蒙蒙的一片。她不知道是黎明,还是黄昏。第二次,在很近的地方又响起了一阵雷。顷刻之间,滂沱大雨从天而降,雨声淹没了接下来的雷声。水从屋顶稀稀落落的木板缝里灌下来,冲刷着麦穗儿身上的血和汗,让她那滚烫的躯体降一降温,给她提供了饮用的水和食物。麦穗儿喝着直接从天上来的水。

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已爬到了破屋的前面。她开始挖坑,然后从泥土里拔出缠绕的树根。泥土松软,容易摆布,似乎是想帮助她举行葬礼。她把新生儿的尸体放进了不平整的坑中。

她久久地抚平坟墓上的泥土。当她抬起眼睛环顾周围的时候,一切都已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这已经不是那个由彼此相挨着存在的物体、东西和现象组成的世界。现在麦穗儿看到的东西成了一大团,一大块,一个硕大无朋的野兽,或者是一个巨人,为了生长、死亡和再生,它有许多形态。麦穗儿周围的一切是一个大躯干,她的躯体是这个大躯干的一部分。这个大躯干硕大无朋,能力无边,无法想象地强大,在每个动作、每个声响中都显现出它的威力。它能按自己的意志从空无一物中创造出某种东西,也能把某种东西化为乌有。

麦穗儿头昏脑胀,她背靠着一堵颓垣断壁观看。凝望如酒般将她灌醉,使她头脑发晕,激起她腹中某处的笑声。看起来似乎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一块不大的绿色牧场,穿过牧场的是一条多砂的路,牧场外边长着松树林,松林边缘长满了榛树。微风吹拂着青草和树叶。这里那里,螳螂在嬉戏,发出唧唧的叫声,苍蝇嗡嗡叫。别的什么也没有。可是,这时麦穗儿看到,螳螂正以某种方式跟天空结合成一体,麦穗儿看到天空跟林间小道旁的榛树相连接。她看到的东西还更多。她看到一种渗透万物的力量,她理解这股力量的作用。她看到铺陈在我们世界上方和下方的其它世界和其它时代的轮廓。她还看到许多无法化成语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