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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修建佛朗哥的坟墓时,孔查·拉米雷斯仍在经营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她决心将家族的生意做下去。和战争中站错方向的每个人一样,她因丈夫和儿子入狱而受了很多苦。孔查不时遭到国民卫队的骚扰,她家总是成为搜查和审查的目标。这纯粹是恐吓的伎俩,但她没有办法阻止。类似的家庭发现,自己的孩子除了当仆役就找不到别的工作。有的共和军士兵回家后,其家人竟被立即抓进监狱。那个月,帕吉塔的一个哥哥被处决了。

佛朗哥宣布胜利之后几个月,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孔查在厨房里听到咖啡馆房门被撞开的声音。此时,忙碌的午饭时分刚刚过去。这个顾客来得真够晚的,她恼火地想,希望他什么也不想吃。

她匆匆跑进咖啡馆,想告诉这位晚来的顾客店里的食物都卖完了,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想开口说出那个名字,却一时口干舌燥,什么也说不出来。

尽管他眼神空洞,驼背的身躯十分陌生,她仍然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这个男人。

“巴勃罗。”她声音微弱,细不可闻。

他站在那里,一只手紧紧抓住一把椅子的靠背。他再也动不了了,也说不出话。在回家的路上,他耗尽了每一丝体力和毅力。

孔查穿过房间,张开双臂抱住他。

“巴勃罗,”她低声说,“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事实。孔查·拉米雷斯很快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这个苍白的影子真是丈夫吗?她漫无边际地想着。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抱在怀中的这个虚弱而虚幻的物体是否真实。或许这仅仅是她想象的片段?也许巴勃罗已被执行死刑,而这只是出现在面前的鬼魂?

他的沉默没给她确证。“告诉我,是你吗?”她坚持道。

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他饥肠辘辘,虚弱不堪,精疲力竭,双腿已经无力支撑身体。他老泪纵横,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开口:“是的,孔查,是我。我是巴勃罗。”

她抓住他的双手哭了。她真的难以置信,不停地摇着头。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没有人走进咖啡馆。这是午休时分,一片静寂。

他们终于站起来。孔查带着丈夫上楼,走进卧室。巴勃罗颤巍巍地在床的一侧躺下。是床的左侧,它已经空了许久。妻子帮他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的褴褛衣衫脱下来,竭力隐藏看到他形销骨立的身体时心中的震撼。他的身躯她都认不出来了。她拉开被子给他盖上,被单陌生的冰凉浸透骨髓。随后孔查也钻进被子,将他抱在怀里,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最后他快要燃烧起来了。他们睡了好几个小时,两个瘦弱的身躯像葡萄藤一样缠在一起。顾客走进咖啡馆,发现孔查不在,他们十分迷惑,又有点担忧。

直到醒来,巴勃罗才问到安东尼奥和梅塞德丝。孔查曾经害怕这个时刻,但只好将自己所知的告诉他:安东尼奥进了监狱,梅塞德丝音信全无。

他们苦苦思考,为什么巴勃罗会被释放,这简直突如其来。一天晚上,宣读当日的死囚名单后,有人把他带到一旁,告诉他,他也将离开监狱。这是什么可怕的恶作剧?他愕然地想着,心脏惊惧地跳动。他不敢问,唯恐哪个反应会毁掉这一恩典。办完必要的释放手续后,他回到了格拉纳达。先坐卡车,然后步行,他花了三天时间。途中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是他?

“埃尔薇拉。”孔查说,“我想这事和她有点关系。”

“埃尔薇拉?”

“埃尔薇拉·德尔加多。你一定记得。斗牛士的妻子啊。”孔查犹疑地说。

巴勃罗似乎忘记了很多东西,比如入狱前生活中的无数细节。在过去的一天中,孔查时不时地留意到,丈夫的表达中总是出现空白,好像他的一部分仍留在监狱里,没有回到格拉纳达。

她没有气馁,接着说道:“她是伊格纳西奥的情妇。我相信,是她利用自己的影响让丈夫通融了一下,才救了你。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巴勃罗似乎陷入了沉思。他丝毫想不起孔查提到的女人是谁。

“好吧。”最后他说,“这事为什么发生,是怎么发生的,也没多大关系吧。”

孔查猜对了。的确是埃尔薇拉·德尔加多暗中帮了他们,但他们显然无法找到她说声谢谢。而若她承认涉入此事,会危及双方的安全。很久之后,孔查在三位一体广场上从埃尔薇拉身边经过,认出了她,因为她的照片常常出现在《理想报》上。即使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为红衣衬托的惊人美貌也会让孔查多看两眼。那件衣服做工考究,夸张地镶着宽毛边。人们转过头来注视她。这个女人的双唇涂满口红,呼应玫瑰红的衣服,高高盘在头顶的黑发像领口的黑色貂皮一样闪亮。

埃尔薇拉走近时,孔查的脉搏快起来。这很怪异,一位母亲不仅直视着引诱过儿子的女性的风情,而且承认那很有力量,难怪儿子不惜冒险与她在一起。这时,孔查近得可以看到她完美的肌肤,闻到一丝她的芳香。孔查很想对这个年轻女人说句话,但毋庸置疑,对方一直在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埃尔薇拉微微仰着头,目光坚定,她与其他人不同,不喜欢街上的人与她搭话。孔查想起自己漂亮的儿子,喉咙顿时哽住了。

巴勃罗很少向孔查提起狱中的生活。他不需要。看他脸上的皱纹和背上的伤疤,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来。那些经历从肉体和精神上折磨着他。

巴勃罗尽可能对狱中的生活保持沉默,不仅是想把那可怕的四年抛在脑后,还因为他描述得越少,妻子就越少去想埃米利奥死前所受的痛苦。狱警在展现残忍上充满了想象力,会将最残酷的待遇留给同性恋。他最好别让妻子想这个话题。

现在,他最痛恨的就是敲钟的声音。“那种噪音,”他将头埋在双手中呻吟道,“真希望有人把它轰走。”

“但那是教堂的钟声,巴勃罗。教堂的大钟已经有很多年历史了,以后也会继续在那儿。”

“他们不是烧毁了好几座教堂吗?为什么没烧掉这一座?”

家门附近的圣安娜教堂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地方,两个大孩子的第一次圣餐仪式也在那里举行。那个地方本该充满欢乐和回忆,不该令他无法容忍。而在监狱中,神父与那些酷爱虐囚的看守一样罪恶,为死囚举行临行前的仪式时,言辞中充满恶意和嘲讽,成为整个教堂中最可鄙的人。现在,巴勃罗痛恨与天主教教堂有关的一切。

在最后一座监狱中,他待了整整一年,而那间牢房正处在钟塔的阴影中。夜复一夜,教堂的钟声整点敲响,一次次毁掉他短短几个小时的珍贵睡眠,执著地提醒他时间的无情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