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三脚架(第3/6页)

让娜是不是爱他,他没想过。这个看似征服者的男人,但实际并非如此,因为他对女人太谦恭,不好意思提出这个问题。但是,谜终究是个谜。让娜既不是淫妇,也不是疯狂追求异性的女人。她激情洋溢而温存,欲火炽热而柔情似水,在使对方获得满足的同时,也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他也知道,埃贡不是一个受骗的丈夫,因此无需向他作出补偿。让娜是不是仅仅需要几天的空缺时间,就会向一位似曾相识的男人敞开心扉,即使是一位昔日女友的鳏夫?她不属于那种在枕边泄露隐私的女人。“他知道吗?”“他希望我自由。”“是的,可是他知道吗?”“我想他知道。他没说过。”他们沉默了,长时间地沉默着。有关两性关系的约定俗成的公认原则之一是,女性的不忠经常是一种报复的形式,但在他们的情况下,不忠这个词用得并不恰当。报复什么呢?米歇尔没有发现年轻音乐家埃贡追逐别的女人的任何迹象。找不出原因的男人常愿意用阳痿来压制情敌。但是,埃贡的两个儿子长得像他。当让娜说很乐意临时照看一下费尔南德的女儿时,埃贡提醒说她以后可能会有属于自己的女儿,而这位少妇却摇摇头说,他们有两个孩子就够了。在当时,这种话是在女人之间才可以说的,而且得说得非常慎重,因此,米歇尔很赞赏她的直率。同样令他赞赏的还有,他从来没有听见让娜说别人的坏话,也没有听见她轻易地以单纯世俗的观念说别人的好话。在言谈中,他从来没有发现她流露出丝毫的恼怒或讽刺的成分,而且也不过分热情;她对孩子说话也不故意学着孩子的腔调。尤其使他赞赏的,还是她绝对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诡辩的话,不说那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连迂夫子都不赞同的自相矛盾的话,不说“对,但是”或“难道您没想到”之类吭哧出来的话。她沉默不语,并不意味着拒绝。有时候,这位波罗的海年轻人的一道冷漠的目光,一个无所谓的动作,恰恰表现了一个人的难以言状的心理,使克先生发现了另外的线索。但是,米歇尔还固守着关于婚姻道德观念仍然残存的某些美好原则。他无法想象,一个对于所有卑鄙的行径都采取严厉态度的女人,竟然会同意为那个时代的某些行为做掩护,而那个时代的名流社会,或者简单地说,那个时代的社会,对这些行为是无法说清楚的。在偶然谈到埃贡的时候,她也只是为了回忆这位年轻人的童年生活才谈的,当然,对他的回忆,也是对她自己的回忆;她或者带有几分天真高兴的心情说,他的演奏和作曲才华终于成熟了,而从来闭口不提她本人和范·T夫人对他进入大都市艺术音乐界起了什么作用。说到这里,她又沉默了。米歇尔不止一次将这个赤裸裸的好看的躯体搂在怀里,他本能地意识到,要想更多地了解这个女人的隐私是不妥的。但何必要了解呢?最好还是和和美美地共度这难得的夏日良宵。

米歇尔非常清楚,绊脚石就是上帝。让娜也不多谈,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像呼吸生命攸关的空气一样,俯仰之间都心存上帝。她留下的文章的确不多,而且内容短小,也都没有跳出这个范围之外,只不过在很少的几个朋友之间传阅。她又不自觉地受新教老师刻板文笔的影响,因此,文字晦涩难懂。尼德梅耶牧师尽管为人古板,严守他的逻辑学和神学观念,但起码使她远离晦暗的神秘学和宗教式的异国情调,这些破烂货在本世纪初的低劣文学作品中被大加颂扬。她也不会陷入干瘪的唯科学主义的泥潭。让娜满足于远离这个好窥视的上帝。这个上帝是密探,毫无人情味的审判官,曾经恐吓了许多女性和青年的善良之心。而米歇尔从十岁开始,就不再相信这个上帝了。可是,像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他满足于用一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以取代这个巨大的讨厌鬼。而让娜极力用上帝取代这个仁慈上帝。对她来说,至高无上的天堂之福,如果把它与驱动我们生活的万能力量同等看待,那么,终有一天会使她处于无人能幸免的两难境地:要么否认邪恶,要么向邪恶屈服。此时此刻,她所感受到的只是幸福,而且,她所具有的和和美美的心境可能就是以此为代价而换得的。她爱埃贡的上帝,埃贡的上帝保护着这位波罗的海青年;她也爱米歇尔,爱上帝赐予她的这位朋友。在炎热夏日的晚上,既不喜欢人也不喜欢跳舞的埃贡躲开了。米歇尔陪伴着这位年轻的夫人去大使馆或名门之家的花园参加晚会。米歇尔并不喜欢这种场合,更不喜欢跳舞。然而,当让娜身穿轻装在灯光闪烁的树阴下翩翩起舞的时候例外,因为她喜欢装束朴素,也许是怕招引众人注意,她不穿名师制作的华丽服装。其实,在任何情况下,她总是引人注目的。米歇尔非常清楚,她被任何一位她仅知其名的随员搂抱着,她都是中心人物,一颗运行在天际的闪烁发光的星星。“您不会告诉我,您在那样的场合会想到上帝?”“人们每时每刻都会想到上帝。”至于他,尽管忍受着痛苦欲望的折磨,他觉得自己已经靠近埃贡,充当着丈夫的角色,而埃贡也欣然接受,并且还给予信任。

任何伟大的爱情都是一座被围墙包围着的花园。Hortus conclusus.所有关于这三个人的私下议论,肯定都是与他们有关的败坏名声歪曲事实的流言蜚语,但他们是无法听到的,可能根本就认不出他们在他人心中的形象。说实在的,斯海弗宁恩的树丛的魅力就在此,栖身在松林掩映的花园里,根本听不到海滩的喧闹,也几乎听不到大海的涛声。所能听到的,只是涛声的余音。在炎热夏日的午后,于格和埃贡没完没了的演奏终于结束了。花园深处的小楼已经改为工作室,再也听不到声音清脆的钢琴与音调尖厉的小提琴的一问一答了。那是埃贡和于格在排练,他们今年秋天将在阿姆斯特丹举办首场音乐会,演奏为西里西亚的安杰勒斯的诗集谱写的乐曲。他的诗是让娜和埃贡第一部共同喜欢的诗集,已经由让娜译成法文,十一月还要在巴黎演出。

大约一点钟,埃贡让他的合作伙伴走了。也许是后者自己不想再演奏了。这个于格有点厚颜无耻,与其说他是过度敏感,毋宁说是不懂礼貌,畏畏缩缩。他讲的英语几乎无可挑剔,夹杂着某些伦敦东区的语调,具有异国情调。毫无疑问,埃贡在上午的排练中用尽了对小提琴家的善意,而且感到气愤,因此,到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相反,两个女人却热情地同这位外国人交谈着,尤其因为他不是他们圈内也不是他们阶层的人。米歇尔对凡是英国的东西都持有偏见,强打着精神与于格交谈着。不幸的是,几家大报纸对音乐评论的陈词滥调与已经过时的风趣语言如出一辙。在那个时候,罗尔夫正让米歇尔和莫德在伦敦的苏豪区散步,还为他们在一些有半数空位的音乐厅提供招待票。招待票什么时候都有。刚喝完咖啡,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来过欧洲大陆的于格就消失了,他不是到邻近的海牙闲逛,就是去最喧闹的阿姆斯特丹散心。他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夜巡》和《犹太未婚妻》、听到演奏鬈发大卫乐曲就痛哭流涕的扫罗(他与大卫长相相似)以及殷勤的大街上穿粉红短裤的小夫人们。钢琴家埃贡很少陪他出去玩。在绿色与金黄色交相辉映的松林里,这位波罗的海青年贪婪地品味着这寂静中的乐趣,但孩子们不时的吵闹却打扰了他的兴致。他躺在吊床上,克莱芒和阿可塞勒想爬到他身上玩;玛格丽特也不甘示弱。米歇尔叫巴尔贝把小女孩儿抱走。巴尔贝随叫随到,但小女孩儿一个劲儿地哭叫着,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