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 01(第4/4页)

不过尽管她跟姐姐们的联系很紧密,她还是在尽量晚的时候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她们,只除了让娜,她在一切事上都给她出主意。一个巴望着有个孩子、有了之后就欢欣鼓舞的女人不会这么做。几个姐姐是她来到布鲁塞尔以后才知道的。预产期越近,那些虔诚而又关切的老一套嘱咐只会赤裸裸地显露出一种极为单纯的情感,那就是恐惧。她自己的母亲分娩了十次已筋疲力尽,生了她一年以后“因一种酷烈的急病”去世,也许是因为又怀了孕,结果送了性命。她的祖母二十一岁时也是在产褥中死亡的。家里的女人压低声音口口相传的掌故中,有一部分是难产时服用的药剂,还有生出了死胎、婴儿还没有受洗礼就夭折,以及死于产褥热的年轻女人的故事。在厨房或洗衣间,仆役讲这些事时连压低声音也不用。然而在她心里纠缠不休的恐惧还很模糊。在她那个时代和环境里,女孩子要保持童贞,无知无识是必不可少的,连已婚妇人做了母亲后,也不肯把受孕和生产的知识弄得太清楚,说不出相关器官的名称。跟身体里边有关的事儿由丈夫、助产士和医生去料理。费尔南德的几个姐姐给了她一大堆有关饮食方面的告诫,并且说人们会很爱将要降生的孩子,但这都没有用,她呕吐不休,浑身不舒服,身子越来越重,而那个小小的生灵将要以她想象不到的痛苦方式从一个最隐秘的通道里钻出来,这小人儿像蜡做的耶稣那么招人喜欢,她已为这婴儿购置了缀着花边的小衣服、绣着花的小帽子,在这一切之间她建立不起来一种联系。在这次的考验中,她只粗略地预见到前方的艰险,而她只能用自己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所以心里忐忑不安。祈祷给了她一些帮助,想到请求过修道院的修女们为她诵九日经,她心里安静了下来。

最难熬过的时光显然是漫漫的长夜,她又习惯性地牙痛起来,可以听到最后的几辆车从路易丝街的石板上驶过,每辆车之间隔很长的时间,车里载着参加了晚会或看过戏的人们,当时已栽种的四排树木把车辆行驶的噪音减低了。很实际的一些细节安排让她暂时忘记疼痛:六月十五号才到预产期,而护士阿洁丽五号就到家里来上班。不要忘记给住在腓力三世街的贝夫人写一封信,阿洁丽目前在她那儿工作,要感谢她让看护比预定早几天来。身旁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人,一切都会容易一些。不知不觉她又睡着了,醒来时看看床头柜上面的挂钟,已到了服用补药的时间,那是医生给她开的。一缕阳光穿过了厚重的窗帘;天气晴朗,她可以坐车去买东西,或者跟小狗特里埃一起到小花园去散步。她不再感到未来沉重的压力,只有一些琐碎小事要操心,有一些是赏心乐事,有一些稍显麻烦,但都能消磨时间,打发掉好几个钟头。就在这个时候,地球仍在转动。

四月初,费尔南德牙痛得不能再拖延下去,医生决定给她拔掉一个长歪了的智齿。她流了许多血。卡代尔曼牙科大夫到家里来出诊,按照常例建议她小心保养:嘴里噙一块冰,休息几小时,不要进固体食物和热饮料,绝对不要说话。克先生守在她身旁,完全按照医生的嘱咐,给了她一根铅笔和一张纸,她要什么东西就写下来。随后,他把这张纸保留了下来,上面写的字几乎无法辨认:

博杜安也拔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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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代尔曼很聪明,又勤奋又亲切……跟昨天那个杜布瓦大夫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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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特里埃一样,也不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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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我吃面包干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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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里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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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铃……让他们拿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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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间里,在壁炉的火上?

只有这些。但这已足够让我明白六十九年前这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幢现已不复存在的房子里说话的亲密口气和节律。我并不去揣测克先生为什么要保留这张纸,但他把这个保留着,就让我相信在布鲁塞尔的这些晚上,他的回忆并不都是不愉快的。


  1. ✑作者的父亲名叫米歇尔·克里纳韦克·德·克莱伊昂古尔,母亲名叫费尔南德·德·卡蒂埃·德·马尔西安。文中以克夫妇的形式出现。​
  2. ✑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3. ✑Octave与拉丁文中的octo(“八”)相近。​
  4. ✑指英国肖像画家托马斯·劳伦斯(Thomas Laurence,1769-1830)。​
  5. ✑Moloch,古代中东各地所崇奉的神灵,信徒以儿童为牺牲向它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