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4

一年的秋天,奥克塔夫·皮尔麦茨把身体不适的母亲交给他的兄弟埃米尔照料,跟他同样也患着病的太太到阿克兹来过几个星期。大清早他让人给他备好马鞍,要到图恩附近的拉巴斯杜尔去,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去看看他生病的姨夫,市政长官路易·特鲁瓦。

在我作为参考的他写的几页书里,他本人也叙述过这一天的情况。我尽量从他其他的作品中摘录出些片段,把他那简短的描绘补缀完整,进入这人的精神世界。我是他的远亲,这样,就仿佛在九十七年以前跟他共同生活了一天。对于奥克塔夫来说,去探望我垂危的外曾祖父是他对这个家必须尽的义务,这个行动也符合他在一件事的终了时沉溺于冥思默想的癖好,一个正在家居的旅行家看来,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闭门不出就是墨守成规,而走区区的十五公里路程就打破了他的习惯。他要在这段路程中得到许多印象,看到许多景致,跟他到奥地利的蒂罗尔或是意大利的阿马尔菲地区游历的收获一样多。

他避开沙勒罗瓦和这个地区的烟雾,取道桑布尔山谷里的大路。过去,他曾跟他的表妹夫阿尔蒂尔一起,在马尔西安城堡小住过很多次,这地方让他怀着怜悯的心情想到玛蒂尔德死后那个鳏夫的生活,独自住在苏阿雷,带着那些年幼的孩子。但是他又稍稍硬起了心肠:他对玛蒂尔德的丈夫从来没有真正同情过。一座修道院的废墟,在十月份光秃秃的田野中间堆积着断壁颓垣,将他带到宗教气息浓厚又充满诗意的中世纪,有关那时的任何一点传说都会使他感动不已。就在这个地方。雷莫……他年轻的弟弟,二十八岁突然死了,已经有三年了。有关弟弟的回忆从来没有远离过他。在秋季的阳光底下,那淡色的幽灵仿佛镀了一层金,也像刚从东方旅行回来的雷莫一样,棕褐的脸色,容光焕发……三年了……草丛中开着秋水仙,和谐的灰褐色地面上,还有一大片蓝色的紫菀。天空中一只迁徙的鸟急速地转了个弯,不由地打乱了他在每一丝气息中颤动的思绪。他推敲着词句,今晚给约瑟·德·科潘写信正好用来描写这一切。这人是他在乡间的年轻邻居,是他的知己同伴。在一家旅店的院子里他停了下来,给他的马喂些草料。一张俊俏的脸打动了他的心旌(这件事他对约瑟一点也不提)。他向一个女人问路,她那浓郁的乡谈提起了他的兴致,从这里似乎又找到了古法语的措辞;几个拾枯枝的小姑娘让他想起即将来临的冬天,这对于穷人来说非常严酷。就像往常一样,每一次他走向外部世界时,生活就会扑面而来,有出乎意料的事物,深沉的哀愁,让人迷惑的温存以及几乎使人招架不住的、无所不包的大千景色。

然而,他必须让自己一段又一段地重新走完路易·特鲁瓦的路程,因为他就是要见他最后一面才启程的。奥克塔夫二十来岁死了父亲,他把他的一部分亲子之情寄托在他姨夫身上(这姨夫也是他的教父)。他对这人十分尊重,又保持着一点距离,就像家里长幼之间那样。他尽力想象他姨夫儿时的情况,接着想象他勤奋的青年时代,就在这条河旁,周围就是这样的景致,就在滑铁卢战役的炮击之后不久。路易的父亲——斯塔尼斯拉斯·特鲁瓦,在拿破仑治下是热马普地区的行政长官,接着,又在荷兰的政府里当议员,在那动乱时代顶着个官职,有一日算一日地敷衍着公务,这事比政权的持续更要紧……他好像是从他的母亲,伊萨贝尔·杜·乌兹那里继承了这种完美的举止,其实就是品位高雅、彬彬有礼的外在表象。当年比利时新从荷兰划分出来,还是欧洲地图上的一个新国,一提起那时布鲁塞尔议会中的唇枪舌剑,奥克塔夫就不太自在:路易·特鲁瓦作为特万地区的年轻议员,曾经参加过那些已被遗忘的争论……奥克塔夫大致回顾了他姨夫为官为宦的生涯,特别是当着埃诺的市长,在蒙斯过了二十一年。雷莫不那么看重这高级职位,他总觉得在我们认为是公正的后面潜伏着不公正,而且在国家机构最为合法的惯例中,表面的命令底下总隐藏着不清不楚的东西。一个十二岁的童工在博里纳日的矿井里一天要干十二小时,周日才能看到天光,这样的世界他不感兴趣。然而路易·特鲁瓦却相反,他这样的人,无论社会怎么样,他都打算恪尽职责。

在这个人人都爱发火的国度,一切规章制度都在草创时期,新近兴起的工业化又引起了激烈的利益冲突,当个埃诺市的市长必须有不少的手腕才行。相邻的法国总觊觎着把埃诺事实或名义上吞并过去,而小拿破仑又似乎时常在比利时寻衅。高层之间流传着谣言:法国皇帝私下里向荷兰提议将比利时一分为二,法国占其中的一份,他还极为小心地探听边境地区的兵力。拿破仑三世在法国要保证已经建立起来的秩序。这个友好邻邦同时也是个危险的国家。在不信任和对于流亡的自由思想的法国人极端友好之间,要维持某种平衡。路易·特鲁瓦善于在这些险滩里航行,他佩戴的荣誉团绶带就是证明。

还有一些地区性的骚乱;有一天过激分子在蒙斯围攻一座修道院;黑帮土匪在乡村肆虐,引起了恐慌,接下来的是过于严酷的镇压。这个时候,大家认为路易·特鲁瓦处理得既巧妙又合乎人情,同时他还能够果断坚定。全区最丢人的一桩官司就是在蒙斯发生的,博卡尔迈伯爵和他的夫人被控先挥霍了残疾内弟的遗产,后来又把他谋杀了。两人对此供认不讳。从巴黎请了拉肖律师为他们辩护。开庭时法院里人声鼎沸,埃诺的市长、议会的主席和一位身穿军服的将军甚至觉得有必要在法庭两旁的台子上派来士兵。全国的贵族都骚动起来,就像一个多世纪以前在巴黎审判一个叫什么奥尔恩伯爵的有名案件一样。倒不是要救那坏蛋的一条命,只是设法改变一下让所有的高门贵胄觉得难堪的判决,他们都跟罪犯有亲戚关系。市长和布鲁塞尔的当权人物都坚持了原则。市长这个大资产者有意与仍有封建意识的叫嚣顶撞,仿佛从中找到了某些愉快。那个伯爵在蒙斯的广场上被处决了。面对广场的贵族俱乐部和几家有爵位的宅邸都关上了窗户,连护窗的百页板也拉了下来。那时雷莫还是个孩子。从那时起,尽管他怕看执行死刑,但他毫不犹豫,认为他姨夫做得对。

在与拉巴斯杜尔相邻的小村子玛尔百拉杜,大家都认识奥克塔夫先生,人家告诉他市长的情况不好。走到了城堡,他感到一阵悲伤:在二楼他姨夫卧室的窗帘都垂了下来。莫非他来晚了?但佐埃正来到小客厅休息一下,在窗前看见了他,亲自过来给他开了门。她可怜的路易很衰弱,但感谢上帝,仍然保持着他所有的特性。见到外甥他一定会很高兴。佐埃年轻时很漂亮,年龄、悲伤、疲倦令她变得虚弱浮肿。整个的魅力如今只包含在她的温柔慈祥之中。自从她的女儿玛蒂尔德在两年前的五月里死去之后,她就戴了一块很宽的黑纱,好像预先就露出了寡妇的模样。她告诉来客,上一个星期她的路易就怀着虔诚的心愿接受了圣油。大家还希望他有所好转,但病情一点也没有减轻。善良的上帝肯定是要把这可怜的病人召回去了。奥克塔夫觉得,或者说努力觉得自己在恭恭敬敬地聆听她的话,但也不禁暗自地想,路易姨夫的感觉是不是跟他的妻子处于同一个水平。他记得曾在某个地方写过,在生与死面前只有两个有用的态度:基督教的态度和斯多葛主义的态度。他佩服他姨夫,特别是由于他的斯多葛主义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