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21(第3/4页)

在每个偶然事件当中都有奇迹。一八六五年奥克塔夫曾参观过乌菲兹美术馆,顺便记录了最使他感动的绘画。在某些方面,他的爱好与我不同,审美永远在不停摆动。他还欣赏当时仍稳稳享受着荣誉的学院画派:多米尼基诺,圭尔奇诺,圭多以及跟他们一起的卡拉瓦乔那“光辉灿烂的现实主义”,所有那些接下来的两三代人引以为耻的东西。而到我们这个年代,他们又开始占据应有的地位。他已经喜欢波提切利了,在这位画家的作品面前,五十年以来,人们几乎要轻率地掩口而笑,然而他费时最久,用了整整一页的笔墨来描绘的画作是他以为微微有些笨拙的初级作品,《埃及的特巴伊德》。他那时候,大家以为是罗拉提的作品,以后又以为是别人画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也观览过同样的这张绘画,还随身带着一张半圣像半护身符的照片。背景是纯净的沙漠,上面这里长着一片托斯卡纳的小树林,那里耸立着一座风格朴素的佛罗伦萨式小教堂。神秘派的修士在驯化羚羊,跟黑熊一起跳舞,给老虎套上缰绳和辔头,骑着温顺的鹿迈着溜步游逛,他们跟狮子谈话,一到傍晚,狮子就把他们埋到沙子里;他们跟野兔、苍鹭以及天使亲密相处。我心悦诚服,天真地以为,这个形象也许就意味着完满的生活,但对于“奥克塔夫舅舅”这形象代表着天使的生活。

整个一八七九或一八八〇年的夏天,诗人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棱纹布西装,大概还戴着一顶从意大利买来的草帽朝海斯特沙滩走去,我把《苦炼》中的一段情节安排在这个西佛兰德的小渔村里。在作品中,泽诺从布鲁日这个死亡的陷阱逃脱之后,试图到英国或是荷兰的泽兰去,帮助他逃亡的人素质卑下,性格愚鲁,让他大失所望,就放弃了这两个计划。在那个时候,仔细研究佛兰德的公路交通地图,我发现了离布鲁日很近的几个地点,从那里出发,逃亡的人只要没有受到严密的监视,可以登船起航,那个五十八岁善于行走的人完全可以采纳,还要避开那些远在海边的几个偏僻地方:文敦纳,布朗肯贝格,奥斯当德,听上去像广告上的廉价度假地点。海斯特这个地名听起来就纯粹是佛兰德的,没有旅行的联想,而且离布鲁日又近,很适合我的小说。自然,我当时还不知道,八十年以前,奥克塔夫和他的母亲瞧不起时尚流行的四轮小车和旅行锅,找了这么个洞穴来过夏季的乡间生活。

这地方自十六世纪以来直到一八八〇年还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在那里筑了一道堤坝,说实话就是一片海滨浴场,人们宁愿在那里设计一座演奏音乐的小亭子。精巧别致的别墅还没有污染海边纯洁的沙丘。“海滩上几乎空无一物,晚上只有十几条渔船在这里的沙滩上抛锚停泊,卸下在大洋深处打来的奇形怪状的鱼。一上午,几条客艇驶向海滩,人们可以看到从客艇上走下来洗海水浴的女人。年轻的外国姑娘有时候沿着堤坝散步,她们那高雅的薄纱衣裙与飞腾的浪花争奇斗艳”,她们那胆战心惊和孩子气的动作使他觉得那都是些高贵的可意人儿,证明她们是极娇弱的。

他把母亲安置在一把高脚的安乐椅上,让她呼吸清早的新鲜空气,她只需这些,也无需别的,他独自一人朝着退去的潮水走去。就像他说的,他想听“大海的轰鸣”。他心情郁闷。小心翼翼地绕过几小时以前退潮留下的波光潋滟的大水塘,注意不把鞋踩湿。他并不喜欢大海。(我敢肯定,精神分析学家会争先恐后地紧紧抓住这个独特的事实,其实只有在法语里这个文字游戏才成立。)“啊,可怜的海斯特小镇,你是多么阴暗无趣,你的大海是多么苍白无光!”约瑟曾告诉他几天之后来看他,他希望约瑟早些到来,好在这一片混沌的景象中有一个人给他些安慰。“大自然的制动阀门已经锈蚀了,她不满足她的命运,切望着砸碎那无影无形的锁链,让极度的忐忑不安填满观察者的灵魂。看到这广阔无边受着束缚制约的现象,那观察者可以暂时忘却他兄弟们的痛苦;社会的不公,被剥夺者的沦丧暂时从他的眼前消失。他最终也许可以在力量里找到权利……人们都说大海高贵,我却看不到高贵在哪儿。我只看到大海的强暴粗鲁,桀骜不驯,恣肆鲁莽,起伏不定。”他从汹涌的波涛扑向防波堤的那威势中,看到了愤怒的人群那狂暴贪婪的模样。

突然,在中午炫目的光线底下,一个破衣烂衫的人穿过他和那几个英国小姐的身体。Aqua permanens。让奥克塔夫感到恐惧的这一片大水,书中的泽诺倒觉得仿佛像光线似的。汹涌的波涛有它的威势却没有愤怒,留在沙滩上的每个痕迹都表现着无垠无限,他觉得每个贝壳上的曲线都构成了一个数学般完美的世界,而这就补偿了他不得不在其中生活的真实世界的凶残。他让自己赤裸着;他已不仅是一个十六世纪的人,而直截了当地变成了一个普遍意义的人,一个清癯而强壮的、已经上了点年纪的人,双腿和两臂肌肉发达,肋骨条条突起,性器上的阴毛已成了灰色。他不久就死去了,死得很惨,在布鲁日的一所监狱里。然而,这弯弯的沙丘,这海浪留下的波痕是他真实死亡的抽象处所。就在这个地方,他从思想中消除掉了逃避与和解。把这个裸体的男人与那个身穿白色西装的先生划分开来的线条比时区的划分还要复杂。泽诺在世界上的这一地点时,比奥克塔夫整整早三世纪又十二年零一个月,但我的创作大约晚了四十来年。到了一九六五年我才想起在海斯特海滨入浴的那个细节。在这两个人之间的唯一联系当时还无影无踪,并不存在,然而这个联系却带出了十六世纪的衣服和附属物品,以及一八八〇年的那个浪荡子,又过了三年这浪荡子就成了死去的鬼魂。这个联系就是一个小姑娘,奥克塔夫曾经向她诉说过暂且搁置未曾实现然而却蛰伏潜在的故事,终有一天这成了我的一部分。至于雷莫,他似乎处于这个场景中,是他哥哥思想意识和阴郁情绪的一丝一缕。八年以前,他就经受过一个的确更为短暂也更为鲜血淋漓的死亡,可以与一五六八年那人的死相比。但到了一九七一年我才听到有人说起这件事。时间和日期又反射回来,就像阳光照射在水塘或沙粒上似的。我与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很简单:我炽烈地尊重雷莫;“奥克塔夫舅舅”有时让我感动,有时惹我恼火。而我爱泽诺,就像爱一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