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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声终于平静下来了。炮火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去,现在正落在最后面的后备队战壕那里。我们冒险看了一看。红色的火箭在天空中飘动。很可能进攻要来临了。

我们所在的地方仍然很平静。我坐起身来,摇了摇那个新兵的肩膀。“全过去了,孩子!这一回没有出什么事。”

他惊慌失措地望了望四周。我告诉他:“你不久就会习惯的。”

他看到了他的钢盔,便拿过来戴上了。他逐渐恢复了神志。他突然满脸涨红,还露出一副狼狈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屁股,而且痛苦地瞅着我。我马上明白,这是因害怕枪炮声的失禁。我其实倒也不是为此而把钢盔戴在他的屁股上的——可我安慰他说:“那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在你之前,有过很多人经历了第一次炮击,也是弄得满裤子都是。快到那个灌木丛后面去,把你的衬裤脱下来扔了吧。快去——”

他走了。四下里更加平静,可是号叫声并没有停止。“怎么回事啊,艾伯特?”我问。

“那边有几个纵队遭殃了。”

号叫声不断地传过来。那不是人的声音,人不会号叫得这样可怕的。

卡钦斯基说道:“是受伤的马。”

我从来也没有听到过马的这种叫声,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世界的不幸,这是受难的生物,一种疯狂的满怀恐惧的痛苦呻吟。我们脸色都发白了。德特林站起身来。“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把它们用枪打死了吧!”

他是个农民,非常喜欢马。这件事把他激怒了。随后,仿佛是故意的,炮火又低沉下去。这些畜生的尖叫声显得更清楚了。人们再也分辨不出,在如今这个宁静银色的风景里,那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它是看不见的,幽灵似的,它无处不在,充斥于天与地之间,漫无边际地传布开去。德特林怒气冲冲,大声吼道:“把它们用枪打死,把它们用枪打死不成吗?你们真该死!”

“他们首先得照顾人嘛。”卡钦斯基说。

我们站起来,想看看到底是在哪里。要是能够看到那些畜生,我们一定会更容易忍受一些。迈耶有一架望远镜。我们看见黑乎乎的一群抬着担架的护理员,还有一堆更大的黑魆魆的东西在那边移动着。那是受伤的马。可也并不完全都是。有几匹在远处奔驰着,跌倒了,随后又往前跑。有一匹马的肚子裂开了,肠子内脏都拖在外面。它自己被这些东西绊住,翻倒下去,随即又站立起来。

德特林举起步枪,朝它瞄准。卡钦斯基把枪口推向空中。“你疯了不成?”

德特林一阵哆嗦,把枪撂在地上。

我们坐了下来,把耳朵捂住。可是这种可怕的悲叹、呻吟和哀号却仍然钻了进来,而且到处都被钻进去了。

我们几乎什么事情都能够忍受下来。可是,这会儿我们却渗出了汗水,恨不得站起身来,撒腿奔跑,不管跑到哪里,只要那里再也听不到这种号叫就好。而这还并不是人,不过是马罢了。

从那黑乎乎的一团里,有些担架又被抬走了。随后传出来几响零落的枪声。那黑魆魆的一堆东西,抽搐了一阵,随后便摊平了。好不容易等到了!可是,这还没有完呢。人们追不上那些受伤的马,它们在惶恐地飞奔,张大着的嘴里满含着痛苦。有一个人形跪了下来,发了一枪,一匹马倒下去了,又发了一枪。最后那一匹马用前蹄支撑着,拖着身子团团打转,如同游艺场里的旋转木马一般,它蹲在那里,让两条僵直了的前蹄支着身子滴溜溜转圈子,它的脊背大概已经被炸裂了。那个士兵跑过去,打了它一枪。缓慢地,顺从地,它滑落在了地上。

我们把手从耳朵上挪开。号叫声已经沉寂了。只有一声拖长的、临终时的叹息依然回荡在空气里。随后,又只是火箭、炮弹的歌唱和那边的星星,看上去极为陌生。

德特林一面来回地踱着,一面骂道:“我倒要知道它们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他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了。他的嗓音很激动,听上去很庄严,他说:“我告诉你们吧,打仗时用马,这是最最卑鄙的勾当。”

我们走回来。是该回去乘汽车的时候了。天色稍微亮了一些,这会儿是早晨三点钟,微风既清新又凉爽,这个灰白色的时辰使我们的脸也变得灰蒙蒙的了。

我们排成单行,脚步笨重地向前行进着,经过一条条战壕和一个个弹坑,又来到飘浮着迷雾的地带。卡钦斯基有点心神不宁,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你怎么啦,卡钦斯基?”克罗普问。

“我巴不得我们一步就跨进家门。”家,他指的是营房。

“我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走出这里的,卡钦斯基。”

他很紧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走到了交通壕,后来又走到了牧草地里。小树林又出现在眼前了。这里每一寸土地我们都很熟悉。那边是座墓地,有一堆堆土墩,一个个黑色的十字架。

那一霎时,在我们背后响起一种嘘嘘的声音,随后它逐渐变大,变成了呼啸声和雷鸣声。我们伏倒下去,前面一百米远处,一团烈焰往高处直冲上去。

不大一会儿,在第二次的轰击之下,树林的一部分慢慢地升到了顶梢上面,三四棵树飞了上去,然后裂成了碎片。跟着射来的炮弹咝咝响着,如同锅炉阀门一般。猛烈的炮火。

“隐蔽!”有人在喊。“隐蔽!”

草地是平的,树林离得太远,而且也危险。除了墓地和土墩,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掩蔽了。我们在黑地里跌跌绊绊地穿过去,仿佛被唾沫粘住了似的,每个人都紧贴在一个土墩的后面。

说时迟,那时快。黑暗简直发了疯。它翻腾着,狂吼着。比暗夜更黑的黑暗,跨着巨人的脚步向我们冲过来,越过我们头顶,扬长而去了。炮弹爆炸时的火焰把整个墓地都照亮了。那里也没有一条出路。就着炮弹的亮光,我想看一眼草地的光景。那是一片汹涌的海洋,炮弹射出来的火苗如同喷泉一般往上直跳。任什么人要穿过这片草地,都是不可能的。

树林消失不见了,它被捣烂,研细,撕成了碎片。我们只得待在墓地这里。

大地在我们前面爆裂了。泥块活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我觉得给扎了一下。我的衣袖被一块弹片撕裂了。我握紧拳头。不疼。可是我还不放心,因为当时受了伤,要到以后才会觉得疼咧。我把整个胳膊摸了一下。被擦伤了,可还是完好的。这时候,脑壳上又挨了一下,于是我的知觉开始模糊了。有个念头如同电光一般闪到我心上:千万不要昏过去!我沉到了黑色的稠糊里,可又立刻升了上来。一块碎弹片削到我的钢盔上,幸而它早已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所以没能砍穿。我抹掉了眼睛里的泥土。面前炸开了一个坑,我模模糊糊地辨认出来了。炮弹是不大会在同一个坑里落进两次的,因此我就想往那边躲去。猛地一跳,我扑向前面,仿佛一条鱼似的平伏在地上,又传来了嘘嘘的响声,我急忙爬过去,想抓住一个什么东西来遮盖一下,却在左边摸到一样东西,我就往它旁边挤拢去,它让开了,我呻吟了一声,大地在崩裂,一阵气浪在我耳朵里雷鸣似的响着,我便爬到那个裂开的东西里面,把它盖在我上头作为掩蔽,那是木头,是布,是掩蔽物,是掩蔽物,是用来抵挡那呼啸着的弹片的可怜的掩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