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3页)

“这么说,我首先得努力开始回忆我的重大时刻了?”

“不必费力,它们会自己涌上你的心头。”

“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它们。”康维郁郁地说。

然而,不管过去会不会涌上心头,康维觉得眼下就很幸福。他或是在藏书楼读书,或是在音乐室里弹奏莫扎特。想到香格里拉具有抵抗时间与死亡的神秘力量,他心中隐隐感到一种感情在深深涌动,仿佛香格里拉就是生活的真谛,这真谛就存在于那能掌控年龄的魔力之中。此刻,他脑际中又生动地浮现出他与活佛谈话的情景,随着思绪的每一次转移,他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理智轻柔地牵扯着心灵,仿佛千万种柔声细语在耳际回荡,消释着他的疑虑。

罗珍有时来弹奏一些高深而动人的赋格曲。他总是静静地在一旁聆听,在那一丝微弱而羞怯的微笑的牵动下,她的双唇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康维想知道这微笑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但她很少说话,虽然她已经知道康维会说中国话。马林森也喜欢来音乐室,那时,罗珍便成了哑巴。康维却能感觉得出她从沉默中散发出来的一种动人的魅力。

不久,他从张那里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出身满洲皇族,与一个土耳其王子订了婚。“在远跋沙漠与山岳前往喀什的送亲途中迷路,要不是遇上了我们的使者,所有人都将无路可走,必死无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年是1884年,她年方18。”

“18岁?”

张点头说道:“没错,她的修炼很成功,这点你自己也看得出,她进展得一直不错。”

“她刚来时,怎么能适应下来的?”

“说起来,她也许比一般人更不愿意接受这里的环境——她没有明白反抗,但我们看出来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当然,在半道上拦下一位赴婚的年轻姑娘——这也够稀罕了……我们都特别急切地希望她能在这里开始愉快地生活。”张淡淡一笑,“只怕是爱的激情不让她轻易屈服。”

“她是不是很爱她要嫁的那个人?”

“并非如此,我亲爱的先生,因为她还从未见过那位王子。但你知道,这爱欲的蠢动是古已有之,人皆有之的啊。”听到这里,康维点点头,心中升起一丝温情,他想象半世纪之前的罗珍姑娘,她庄重而优雅地坐在那张装点得喜气洋洋的轿子里,轿夫们在高原上艰难地颠簸,她的双眸搜寻着狂风肆虐着的地平线。对于看惯了东方的花园和荷花池的她,眼前这一切该是多么糙次。“可怜的姑娘!”他欷不已,一面想着如此凄美的一幕会让自己沉迷多少年月。对她过去的了解不仅让他有了更深的领悟,而且让他对她的深沉和宁静更觉满足;她就像一只冰凉可爱的花瓶,虽非精雕细琢,但也没有失去丝毫的光华。

不过,倾听布里亚克谈论肖邦,闲暇时弹奏那些熟稔的乐曲,却也弥补了他心中的这份惋惜之情,虽然没有那么心醉神迷。看来,这个法国人知道好几支肖邦从未发表过的作品。在他抄下这些曲子之后,康维用了好几个小时愉快地记住了它们。想到卡托特和帕克曼都没有如此运气,他心中不禁感到一阵痛快。布里亚克的回忆还没有结束,他不时回忆肖邦即兴写下又扔掉的曲子的片断,这些音符一旦被想起来,随即就被他记在纸上,其中有些片断很是明快动听,这几乎成了他的一项自娱活动。

张说道:“布里亚克还未入门道,所以如果他过多提到肖邦也别见怪,年轻一点的喇嘛自然比较热衷过去的历史;这是要达到能直面未来所必需的一步。”

“那什么应该是老年喇嘛的任务呢?”

“哦,比如活佛吧,他差不多是一心一意地练习心灵感应术,静坐修行。”

康维沉思片刻,说道:“顺便问问,你认为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毫无疑问,那得等到五年预备期结束后,亲爱的先生。”

可是,张这次自信的预言错了。康维得到了殊荣中的殊荣:前次召见仅仅过去一个月,活佛又一次召见了他。张曾告诉他,活佛一步不离他的住所,那儿温热的空气对他的身体十分必要。因为事先有了思想准备,他没有像上次那样仓皇无措。确实,当他鞠完一躬,并得到那双深陷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的回应时,他长松了一口气。

他感到,藏在这双眼睛背后的思想与他有一种默契,尽管他知道,第一次见面之后这么快就被再次召见是个特殊的,甚至是空前的荣耀,但那庄严的气氛一点也没有让他感到紧张和拘束;年龄大小对他而言并不像等级地位或肤色那样让他困惑,他喜不喜欢某个人从来都不会受年龄大小的影响。他对活佛抱着绝对虔诚的敬意,然而他始终不明白这里的人际关系为什么如此温文有礼。

照例互相寒暄后,康维对活佛谦逊有礼的提问一一作了回答。他说自己已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很满意,而且还结交了不少朋友。

“你没有把咱们的秘密透露给你的三位同伴吧?”

“直到现在也没有。虽然这时常陷我于尴尬之中,但要是告诉他们,我想那恐怕更难收拾。”

“正如我预料到的,你却好似已经尽了力,而难堪和尴尬只是暂时的。张告诉我,说你的伙伴中的两位问题不大。”

“我也这样想。”

“第三位怎么样啦?”

康维敬答道:“马林森是个性急的青年,他老是急着要回去。”

“你喜欢他吗?”

“是的,很喜欢。”

这时,盖碗茶端了上来。饮茶之间,谈话也自然而然地轻松了许多。这是很好的礼仪,让言辞也沾染上丝丝淡淡的清香。当活佛问他香格里拉是否带给他某种独特的体验,是否在西方世界也能找到类似的东西时,他微笑着回答:“啊!正是如此,坦率说,香格里拉让我想起在牛津大学的时光,我曾在那里教过书。那里的风光自然比不上这儿,而且学术课题也常常不大实用,但是哪怕那些最老的讲师、教授们,看上去也并非那么老,那情形似乎跟这里有些类似。”

“你还真有幽默感,亲爱的康维。”活佛说,“这样我们以后的日子都会过得很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