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声音

有人说,你第一个宠物的名字和你长大那条街的名字拼在一起,就是你在色情界的艺名。这么说的话,我的艺名应该是刺客·蒲南蕾。我绝对没有进军色情界的打算,但这个名字值得我冒险一试。

在夏威夷卡内奥赫一条名叫蒲南蕾的小巷里,我度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18年。我家的房子坐落在热带岛屿上,虽然看着普通,但景色极佳:一边是壮阔的山脉,一边是蔚蓝的海湾。在椰子成熟的季节,你得沿着走道一路小跑,免得被熟透的椰子砸个正着。

蒲南蕾的生活闲散安宁,像一盆永远不会变凉的洗澡水,一成不变地进行着:敞篷货车的后视镜上挂着头戴羽毛的印第安勇士头像;当地的夏威夷快餐厅供应意面和照烧牛肉;海岛音乐电台播放着嗡嗡作响的尤克里里曲子。空气总是湿漉漉的,但温度永远不会高过你的体温。

在我五岁那年,“刺客”被装在灌有过滤水的塑料袋里,从柯欧劳宠物商店来到我家。我们把它放在客厅蓝色的鱼缸里,里面铺了一层橘黄色的砾石。我父母给它起名叫“刺客”,名字来源于柯蒂斯·梅菲尔德5的同名金曲,但我可不认为我的鱼和歌里的主人公一样,曾经在贫民窟惹是生非。

在蒲南蕾住了没多久,“刺客”染上了多子小瓜虫病,也叫白点病,这种寄生虫会让水生生物慢慢死去。“刺客”的鳞片上冒出大量白斑,它不再游来游去地玩耍,而是半死不活地漂在水里。接下来的几周,它的身体从鲜艳的金黄色,逐渐褪为灰暗的白色。一天早晨,它终于游不动了。我妈起床后,发现它的小尸体正浮在水面上。为了不吓到我,她决定晚上回家再给她的女儿进行第一次“死亡教育”。

晚上,我妈让我坐到她身边,一脸严肃地握住我的手:“甜心,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刺客’的。”

“好的,母亲。”

我叫的也许是“妈”或者“妈咪”,但在印象里,我小时候是个标准的英式淑女,举止非常优雅。

“‘刺客’生病死了。我今早发现时,它已经一动不动了。”她说。

“不,母亲。它没死,”我坚持道,“‘刺客’还活着。”

“宝贝,我很抱歉。我也希望它没死,但它真的死了。”

“不对不对,你快过来看!”

我把我妈领到鱼缸旁,一条白色的鱼漂在水面附近,纹丝不动。“瞧,凯特琳,我现在要捅它一下,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好吗?”她挽起袖子。

她刚要碰到“刺客”的小尸体,只见“刺客”快速向前一冲,绕着鱼缸四处乱窜,急于躲开那只不怀好意的人类手指。

“我的老天!”我妈尖叫一声,惊恐地看着“刺客”游来游去,一点儿也不像条死鱼。

我爸在她身后笑出了声。

“约翰,你都干了些什么?”她捂着胸口说道。

其实那天早上,我爸在我妈之后起床,像往常一样喝了杯咖啡,然后径直把“刺客”扔进了马桶。他带我来到柯欧劳宠物商店,买了一条健康的白色小鱼,样子和生病后的“刺客”一模一样。回到家后,我们把它放进鱼缸,它短暂“鱼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我妈吓出心脏病。

它做到了。我们给它起名叫“刺客二世”,而我学到的第一课就是伪装死亡。

除了可怜的“刺客”(还有“刺客二世”,没过多久也死了),童年时代的我大多从动画片和恐怖电影里见过“死”这回事。我很小就学会了快进录影带,凭着这个本事,我跳过了斑比母亲死去的画面、《小脚板走天涯》中小恐龙妈妈殒命的场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砍掉他的脑袋”的镜头。没有什么能吓倒我。我被这股力量冲昏了头脑,以为自己能快进一切。

直到有一天,死亡不再受我控制。记得八岁的一个晚上,我准备参加温沃德购物中心举办的万圣节化妆比赛,那里离我家只有四个街区。我从旧货店买了一条闪亮的蓝色长裙,执意要打扮成小公主。但我很快发现,公主这种装扮太没创意,根本毫无胜算可言,于是决定放手一搏——要么被人吓,要么吓死人。

我从衣物箱里翻出一顶长长的黑色假发。这个道具我后来用过好几次,比如戴上它假扮成艾拉妮丝·莫里赛特6,用我家20世纪80年代的摄像机自导自演《你应该知道》的MV。我戴好假发,在上面别了一个破碎的皇冠头饰,又弄了些假血——只需几道喷溅的血迹即可。大功告成!我把自己DIY成了一个僵尸舞会皇后。

轮到我上台展示时,我绊了一跤,摔倒在舞台中间。大赛主持人手拿麦克风,问我装扮的是什么角色。我模仿女鬼的腔调,断断续续地说:“他……抛弃……了我,他要付出……代价……我是……僵尸舞会皇后。”评委被我的声音打动了。我赢了,领到75美元奖金。我算了算,足够买好多好多画片,多到令人恶心。如果1993年时你是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还碰巧住在夏威夷,那么攒钱买画片就是你生活的全部。

我在商店里的洗手间脱下长裙,换上一条亮绿色的打底裤和一件亮粉色的T恤衫(这在1993年的夏威夷相当时髦),然后和朋友们去商场里的鬼屋玩。和很多商场一样,这个购物中心有两层,中间是开放式的,二楼的人可以看到一楼。我想找我爸多要点钱,买一个大点儿的椒盐卷饼。

我四下张望,发现我爸正坐在食品摊旁边的长凳上打盹儿。“爸!”我从二楼大喊,“爸,我想要个椒盐卷饼!”

我一边喊一边挥手,碰巧用余光看到二楼自动扶梯口有一个小女孩,企图爬上扶梯顶端的扶手。我看着她,只见她身子一歪,从离地面30英尺高的扶梯掉下来,脸朝下摔在一楼的金属柜台上,发出可怕的“砰”的一声。

“哦,宝贝!哦,不,我的宝贝!”小孩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叫着,从扶梯上冲下来,发疯似的拨开围上来的人群和保安。直到今天,我都再没听到过像她那样绝望的叫声。

我吓得双腿发抖,往楼下一看,我爸已经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刚才待过的地方,只有一张空空的长凳。

“砰!”——小女孩摔在柜台上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一声比一声沉闷。要是在今天,我肯定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症,但那个时候,它是我童年时代的主旋律。

“嘿,丫头,你可不要学她,乖乖乘扶梯下楼,好吗?”我爸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脸上一副“‘刺客’事件”时在我妈身后露出的那种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