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学校(第2/3页)

特别是在经济萧条时期,大城市中尸体无人认领的现象激增,这些死者并不都是流浪汉或没有家人。一个人可能很爱他的母亲,但如果他丧失了房产赎回权,汽车也被银行没收,母亲的遗体很快就从圣物变成了负担。

建立于1877年的“常青墓园”是洛杉矶最古老的墓园,洛杉矶前任市长、国会议员、电影明星等都长眠于此。每年,洛杉矶县政府的工人都会在一块长满枯草、看不清标记的地方挖坑,把两千多盒无人认领的骨灰一个接一个倒进去,厚厚的一层灰尘从坑里飘扬而起。他们埋上一层薄土,最后把写有安葬年份的牌子插在边上作标记。

参加上述这场毫无特色的仪式之前,有些尸体“幸运地”来到塞普莱斯学院,躺在操作台上供身穿防护服的“蓝精灵”们围观。在实验室里首先学习动脉和静脉的位置,我们不停尝试,不断失败。有的人割错了大腿位置,只是见怪不怪地嘀咕“哎呀,股动脉应该在下面”。如果你第一次没成功,继续切,别怕。

防腐实验室的外面摆放了许多道奇公司(和道奇汽车无关)出版的行业杂志,用来推销他们生产的防腐和修复用品,杂志里写的都是使用他家产品的小贴士。

“要想紧致,就要填充!”

“干燥剂,带给你梦幻般的柔滑质地!”

有的产品用来给皮肤密封、补水、脱水、漂白、使之紧致,有的产品用于防止腐液外流,遮掩气味,避免尸体变成奇怪的橘黄色(刻骨铭心的记忆啊)。还有卷发棒、腮红、润唇膏等物品。

我个人最喜欢《婴儿遗体的修饰选择》一文,作者是蒂姆·科里森,说白了讲的就是“给死婴化妆”。文里配了三张图,分别为可爱的活宝宝、科里森先生自己和道奇公司的“修容喷枪高级套装”,暗示后者是给婴儿化妆的不二之选。

如果你跟我想法一样,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天哪,我觉得婴儿不需要化妆”。但科里森先生不这么认为,他希望“让棺材里的宝宝看起来越自然越好”。

现在的殡葬学校不再告诉学生,防腐是为了让遗体看起来“栩栩如生”。“栩栩如生”意味着营造出起死回生的状态。如今殡葬业选择“自然”一词,要求防腐师“让遗体回归人的自然形态”。

科里森先生认为让婴儿看起来“自然”的第一步就是保存肉身,这点非常值得讨论:“先使用普拉多克公司或阔码科技集团生产的保湿剂打底,再注入动脉修复化学制剂,同时混入足够剂量的其他试剂,就能达到所需的防腐效果。”

也许普拉多克和阔码科技可以提供必要的底妆,但新生儿柔软的头发是个障碍。最佳方法是先剃掉头发,但不要大意,“给婴儿理发应格外小心”。

还要注意的是,婴儿毛孔比成年人小得多。如果你认为以石蜡油为主要成分的面霜既能给成人用,也能给小孩用,那你就错了。这种面霜会让婴儿看起来像个蜡人,达不到“回归自然形态”的效果。

学校经常要求我们写论文时要访谈殡葬业专业人士,听听他们的意见和建议。我找的专业人士就是麦克和布鲁斯,和他们的谈话令我意识到,我不应该那么早离开西风,一年之后的我仍有很多东西需要向他们请教。当时的我竟然直接拍屁股走人,实在不明智。

我最怀念他们的实话实说。当我问到布鲁斯,人死后如果没有立即防腐会不会坏掉时,他狠狠地嘲笑了我(虽然他是个经验丰富的防腐师,以前也教过课):“人们把‘尸体坏掉’这件事说得太邪乎了。当然,如果操作室温度高达110华氏度,而且没安空调,就跟待在亚马孙热带雨林里似的,你的确需要注意这个问题。不然的话,尸体不会立刻就开始腐烂。很多殡仪馆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真是疯了。”

我在殡葬学校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导致身体毛病不断。如果你所从事的职业并不令你信服,你的身体机能就会造反。几个月之内,我接连经历了嗓子发炎、肌肉痉挛和口腔溃疡。弗兰肯斯坦博士30在创造怪物时也是如此,他说“我手上的工作总令我心中不快”。对我而言,学校的环境充满压力,个人经济状况也是个问题。即使如此,如果有人让我不用上课也能通过防腐考试的话,我愿意拿我的全部积蓄当酬金。

当然,感受到学业压力的不仅我一个。我们班有个女生总站在学校外面抽烟,拿烟的手不停在发抖。她经常在考试时放声大哭,防腐课上也哭了两次:一次她疯狂地用金属细管猛戳遗体的脚底,一次她给塑料模特烫头发。我给我的模特起名叫莫德,显然我这位同学还没和自己的模特熟络到起名的程度。

我越来越看重家庭殡仪馆这个概念,从未忘记自己要开一家殡仪馆的梦想。我的梦想不再是“死亡美学”,而是“洛杉矶殡仪馆”。在“洛杉矶殡仪馆”,家属将夺回主导权,亲自给遗体清洁、穿衣,重新担负起照料逝者的任务,就像我们的祖先几千年来一直做的那样。他们陪伴在逝者身边,在友好、真实的环境中悼念自己所爱之人。殡葬学校不会认可这种观念,在那里,防腐是为了让尸体保持“卫生”。怪不得布鲁斯说,葬礼承办人总在向家属灌输遗体对公共健康有害这种观念——学校就是这样教的。

我如期毕业,考取了加利福尼亚州葬礼承办人职业资格证。考虑到我个人的经济现状,“洛杉矶殡仪馆”的梦想得先搁置一下。来殡葬学院上学让我欠了一屁股债,目前我既没有启动资金,也没有足够的经验创业,必须再在殡葬业找一份工作。

其中一个选择是搬去日本,那里急需在美国和加拿大受过培训的防腐师。最近几年防腐才在日本兴起,日本人称之为“死亡医学”。有一个住在日本的加拿大防腐师说,为了让防腐看上去更贴近医疗程序,他们甚至给遗体缠上绷带。异国他乡的生活固然吸引人,但我可不想把错误的殡葬方法“殖民”给当地人。

迪亚兹教授告诉我在南加利福尼亚的殡仪馆找工作可不容易,因为这种工作体力活居多,“随便找个移民来干就行”。虽然教授文化敏感度不高,但她很诚实,殡仪馆老板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与旅居异国相反的选择是米特福德的劲敌、有“迪士尼死亡乐园”之称的“森林草坪纪念公园”。“森林草坪”在南加利福尼亚有好几处墓园,可谓家喻户晓。40英尺高的广告牌矗立在洛杉矶,上面画着一对裹着白布的老夫妻,二人仰头大笑,手拉手走在落日余晖下的沙滩上。他们深情地望着彼此,享受着自己的金色年华。再往下看时,画面下方的一行小字委婉地提醒你,如果你想为自己的葬礼预订场地,有一处纪念公园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