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两个人翻过低矮的围墙,进入神社树林。卡内尔·山德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电筒照着脚下。林中有条小径。树林虽然不大,但哪棵树木都很有年代,粗粗大大,密生的树枝黑魆魆地遮蔽着头顶。脚下的草味儿直冲鼻孔。

卡内尔·山德士领头前行,他步子缓慢,和刚才不同,一边用手电筒光确认脚下,一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移动。星野跟在后面。

“喂,老伯,像在试胆子嘛!”星野对着卡内尔·山德士的白后背搭话,“有什么妖怪?”

“少说几句废话好不好,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卡内尔·山德士头也不回地说。

“好的好的。”

中田现在干什么呢?星野心想,怕是又在被窝里呼呼大睡。一旦睡着,任凭什么都吵不醒那个人,熟睡一词简直就像专为他准备的。不过中田在那么长的睡眠中究竟在做什么梦呢?星野无从想像。

“老伯,还远么?”

“只有几步远了。”卡内尔·山德士说。

“我说,老伯,”

“什么?”

“你真是卡内尔·山德士?”

卡内尔·山德士清了下嗓子:“其实不是。姑且装扮成卡内尔·山德士罢了。”

“我猜就是。”星野说,“那,你实际上是谁呢?”

“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不麻烦?”

“不麻烦。本来就没名字,也没形体。”

“像屁似的?”

“未尝不是。没有形体的东西可以是任何东西。”

“噢。”

“姑且采用卡内尔·山德士这一堪称资本主义社会之Ikon的通俗易懂的形体而已。米老鼠也蛮好,但迪斯尼对肖像权有诸多清规戒律,懒得打官司。”

“我也不大情愿被米老鼠介绍女郎。”

“那怕是的。”

“还有,我觉得你的性格同卡内尔·山德士非常吻合。”

“没有什么性格不性格,感情也没有。‘虽此时我显形出语,但我非神非佛,本是无情物,虑自与人异。’”

“什么呀,那是?”

“上田秋成《雨月物语》的一节。反正你不至于读过。”

“没读过,虽然不值得自豪。”

“虽说现在我姑且以人的形体出现在这里,但我不是神也不是佛。本来就没有感情,想法和人不一样——就这个意思。”

“嗬!”星野说,“懂还是不太懂,总之你不是人不是神不是佛喽。”

“‘我非神非佛,只是无情物。既是无情物,自然不辨人之善恶,不循善恶行事。’”

“不懂啊。”

“不是神也不是佛,用不着判断人们的善恶,也没必要依照善恶基准行事。”

“就是说,老伯你是超越善恶的存在。”

“星野,那就过奖了。善恶我可没有超越,只是两不相干罢了。善也好恶也好都与我无关,我追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彻底施展我所具有的功能。我是个非常实用主义的存在,或者说是中立性客体。”

“施展功能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没上过学?”

“高中基本上了,但一来是工业高中,二来只顾骑摩托发疯来着。”

“就是为促使事物本来具有的作用发挥出来而进行管理。我的职责就是管理世界与世界的相互关系,就是理顺事物的顺序,就是让结果出现在原因之后,就是不使含义与含义相混淆,就是让过去出现在现在之前,就是让未来出现在现在之后。多少错位一点点没有关系,世上的东西不可能尽善尽美,星野。只要结果能多多少少对上账,我也不会一一说东道西。别看我这样,相当about的地方也是有的。或者说得专业一点儿,即所谓‘后续信息感触处理的省略’。这个说来话长,再说你反正也理解不了,就免了。总之我想说的是:我并非对任何事情都啰嗦个没完没了。可是如果账目对不上就不好办,就会产生责任问题。”

“这我有点儿糊涂了:既然你这人职责那么重大,干嘛在高松的小胡同里拉什么皮条呢?”

“我不是人。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人也好不是人也好……”

“我当皮条客,是为了把你小子领到这里。有点事想求你帮忙,所以才让你——也算给你的报酬——舒服一场,乃是一种仪式。”

“帮忙?”

“听着,刚才也说了,我是不具形体的,是纯粹意义上的形而上学的观念性客体。我可以成为任何形体,但没有实体。而从事现实性作业无论如何都需要实体。”

“那么现在我就是实体。”

“对了。”卡内尔·山德士说。

沿着黑暗的林中小径慢慢走了一程,见一棵大橡树下有座不大的庙。庙很破旧,快要倒塌的样子,没有供品没有饰物,扔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看来已被所有人遗忘。卡内尔·山德士用手电筒照着庙说:“石头在这里面,打开门。”

“我不干!”星野摇头道,“神社这东西是不能随便打开的,打开肯定遭报应,掉鼻子或掉耳朵。”

“不怕,我说行就行。打开,没什么报应。鼻子掉不了耳朵掉不了。你这家伙还真够守旧的,莫名其妙。”

“那,你自己开不就得了!我可不愿意参与这种事。”

“真个不懂事,你小子!刚才应该说过了的,我是没有实体的。我不过是抽象概念,自己什么也做不来,所以才特意把你领来这里嘛。为这个不是以优惠价让你干了三家伙!”

“那的确够开心的……可我还是上不来情绪。从小阿爷就再三再四告诉我千万不得对神社胡来。”

“你阿爷忘去一边好了!要做事的时候别搬出岐阜县土得掉渣的说法,没有时间。”

星野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打开庙门。卡内尔·山德士用手电筒往里照去。那里确实有一块很旧的圆形石头。如中田所说,形状如一张圆饼。唱片一般大小,白白的平平的。

“这就是那石头?”小伙子问。

“就是。”卡内尔·山德士说,“搬出来!”

“等等等等,老伯,那岂不成小偷了?”

“别管它!少这么一块石头谁也不会发觉,也不会介意。”

“问题是,这石头怕是神的所有物吧?擅自拿走神肯定发脾气的。”

卡内尔·山德士抱臂盯视星野的脸:“神是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星野沉思起来。

“神长什么样干什么事?”卡内尔·山德士紧追不舍。

“那个我不大清楚。不过神就是神嘛!神到处都有,看着我们一举一动,判别是好是坏。”

“那不和足球裁判员一个样了?”

“或许可以那么说。”

“那么说,神就是穿一条半长裤口叼哨子计算伤停时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