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七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下午的郊游(第2/2页)

好几次梦见夜行列车,梦都千篇一律。车上充满烟味儿厕所味儿闷乎乎的人群味儿,挤得几乎无立足之地,坐席沾有过去的呕吐物。我忍无可忍,离开座位,在一个车站下来。而那里一片荒凉,一户人家的灯火也见不到,站务员也没有,没有时钟没有时刻表,什么也没有——便是这样的梦。

那段时间里,有几次我好像对她很粗暴。如何粗暴如今是想不起来了,是否自己对自己粗暴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看上去她丝毫没有介意,或者不如说(说得极端一点)是在引以为乐,为什么我不知道。说到底,她在我身上寻求的恐怕并非温情。如此一想,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一时悲从中来,仿佛手突然触到空中飘浮的肉眼看不见的厚壁。

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个奇特的下午我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被一场大雨打落的银杏树叶染黄了——黄得如干涸的河——杂木林间的一条小径,我和她双手插在大衣袋里,在这条小径来回踱步。除了两人脚踩落叶的鞋声和鸟尖锐的叫声,别无任何声响。

“你到底苦恼什么呢?”她忽然问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

稍往前走了一段后,她在路旁坐下吸烟,我也挨她坐下。

“总做不好的梦?”

“总做不好的梦。大多梦见自动售票机找不出零钱。”

她笑了笑,手放在我膝头上,又缩了回去。

“肯定不大想讲,是吧?”

“肯定讲不好。”

她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运动鞋小心碾灭。“真想讲的事是讲不好的,不是么?”

“不明白啊。”

地面上“扑棱棱”飞起两只鸟儿,仿佛被吸进去似的消失在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中。我们默然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良久,她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画出几个莫名其妙的图形。

“和你一起睡,我时常悲伤得不行。”

“很抱歉。”我说。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为你抱我的时候想别的女孩。那怎么都无所谓。我,”她突然闭住嘴,在地面缓缓拉出三条平行线,“不明白。”

“也不是想把心封闭起来,”停了一会我说,“只是自己也把握不住发生了什么。我本想尽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种事情,不愿意过分夸大或过分讲究现实。但那需要时间。”

“多长时间?”

我摇了下头,“说不准,或许一年,也可能花上十年。”

她把小树枝扔在地上,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草。“嗳,你不认为十年就像永远永远?”

“是啊。”我说。

我们穿过树林,走到ICU校园,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啃热狗。下午两点,休息室的电视上翻来覆去推出三岛由纪夫的形象,音量调节器出了毛病,声音几乎听不清。反正都跟我们无关,我们吃罢热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个学生骑在椅背上拧了一会音量调节钮,之后作罢,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里。

“想要你。”

我说。

“可以呀。”

她微微一笑。

我们仍把双手插在大衣袋里,慢慢走回宿舍。

蓦地醒来时,她正在吞声哭泣,细窄的肩头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颤抖。我点燃取暖炉,觑了一眼钟:凌晨二时。夜空中央浮着一轮白亮亮的月。

等她停止啜泣,我烧水泡了袋装红茶,两人喝着。没有砂糖没有柠檬没有牛奶,仅仅是热茶。之后点两支烟,一支给她。她吸一大口喷出,连续三回,随即咳嗽了一大阵子。

“我说,你可打算过杀死我?”她问。

“杀死你?”

“嗯。”

“干嘛问这个?”

她叼着烟用指尖擦了下眼睑。

“只是想问问。”

“没有。”

“真的?”

“真的。”我说,“为什么非杀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烦似的点下头,“只是一下子觉得,给谁杀掉也并不坏。”

“我不是杀人的那类人。”

“是吗?”

“大概。”

她笑笑,把烟戳进烟灰缸,喝了口杯里剩的红茶,又点燃一支烟。

“活到二十五,”她说,“然后死掉。”

一九七八年七月她死了,二十六岁。


  1. [1] 都营电车:东京都经营的电车——译者注,下同。​​​​​​​​​
  2. [2] FEN:Far East Network之略,美军远东广播电台,总部在洛杉矾。​​​​​​​​​​​​​​​​​​
  3. [3] ICU:International Christian University之略,国际基督教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