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寻羊冒险记Ⅱ 2. 奇人怪事(二)(第3/3页)

我打开打火机盖,推砂轮点火,又合上盖。

“你大概觉得我的话荒唐无聊。或许那样,或许真的荒唐无聊。我只是希望你理解一点:剩给我们的除此无他。先生死去,一个意志死去,意志周围的一切也将死绝。剩下来的唯有可以用数字计算的东西。此外一无所剩。所以现在我想找到那只羊。”

他第一次沉默着闭了几秒眼睛。“说一下我的假设,无论如何只是假设——不中意忘掉就是——我认为正是那只羊构成了先生意志的原型。”

“好像在说动物形小甜饼。”我说。

对方未予理会。

“羊大约已进入先生体内。估计是一九三六年进入的。那以后羊在先生体内住了四十多年。那里肯定有草场,有白桦林,恰如那张照片上的。你以为如何?”

“作为假设甚是有趣。”

“特殊的羊!非常·特殊的·羊!我想找出它,为此需要你的协助。”

“找出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我恐怕是无可奈何。我若做什么,对我来说实在太力不胜任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亲眼确认那东西的消失。如果那只羊有什么需求,我准备竭尽全力。因为先生一旦故去,我的人生就几乎再没什么意义可言了。”

接下去他一阵沉默。我也默然。只有蝉仍在叫。傍晚的风吹得庭园树木的叶片簌簌作响。房间里依旧寂寂无声。死之粒子恰如防不胜防的传染病满房间飘移。我在眼前推出先生脑袋里的草场,草枯羊逃后的荒漠的草场。

“再说一遍:希望你告诉我照片是怎样到手的。”对方说。

“不能告诉。”我回答。

他叹口气:“我以为我对你是开诚布公的,所以希望你也坦诚相告。”

“从我的角度不可能讲出。我一讲出,有可能给送我照片的人带来麻烦。”

“那么说,”对方道,“你是有足够的证据认为在羊上面会给那个人带来某种麻烦了?”

“证据谈不上,只是那么觉得罢了。里边有什么名堂——听你述说时我一直有这个感觉。是有什么名堂。这类似一种直觉。”

“所以不能讲。”

“是啊,”我略一沉吟,“在麻烦方面我多少是个权威,也熟知给人添麻烦的方法——这点不亚于任何人。所以生活中尽量注意不给人添麻烦。但终归却因此给人添了更多麻烦。怎么折腾都一回事。虽说如此,一开始却不能那样做。这是原则问题。”

“我不大明白。”

“就是说,平庸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的。”

我叼起烟,用手中的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心里多少舒坦了一点。

“既然不愿意讲,不讲也可以。”对方说,“但你要把羊找到,这是我们最后的条件。从今天算起两个月内如果你找到了羊,我们按你说的数目付给报酬。但若找不到,你的公司和你就彻底玩完。可以吗?”

“只好如此!”我说,“不过,若是一切都源于某种误解,压根儿就不存在背部带星纹的羊呢?”

“结果也是一样。对你也好对我也好,或找到羊或找不到,二者必居其一,没有中间道路。我也有些不忍,但反正正如刚才所说,是你把赌注抬起来的。既然拿了球,就只能跑到终点——纵使没有终点。”

“也罢。”我说。

对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墩墩的信封放到我面前:“做费用好了。不够来电话,马上追加,有什么疑问?”

“疑问没有,感想倒是有的。”

“什么感想?”

“总体上荒唐得令人难以置信。但从你口中听来,又好像有某种真实性。今天的话即使我说出去也肯定没人相信,我想。”

他稍稍扭起嘴角,未尝不可视为笑意。“明天就开始行动!刚才说了,今天算起两个月。”

“事情没那么容易。两个月可能解决不了。毕竟是从广袤无边的大地上找出一只羊。”

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视我的脸。给他盯视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空荡荡的游泳池,池里又脏又有裂缝,不知明年能否使用。他眼睛一眨未眨地足足看了我三十秒,之后慢慢开口道:

“可以走了。”

的确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