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豚宾馆冒险记 3. 羊博士能吃能说

据羊博士的儿子海豚宾馆老板介绍,羊博士迄今为止的人生绝对算不上幸福。

“家父一九〇五年作为长子出生于仙台一个旧士族家庭。”儿子说,“以公元纪年来说,可以么?”

“请请。”

“虽不特别富裕,但有些房地产,再说毕竟是曾经做过城代家老的世家。幕府末期还出过著名的农学家。”

羊博士学习成绩小时就出类拔萃,在仙台城是无人不晓的神童。不但学业,小提琴也拉得出色。上中学时曾在来仙台的皇族面前拉过贝多芬的奏鸣曲,得到一块金表。

家人希望他攻读法律,往法律方面发展,但羊博士一口拒绝。

“对法律没有兴趣。”年轻的羊博士说。

“那么,走音乐那条路可以吧?”父亲说,“一家出个音乐家也好嘛。”

“对音乐也没兴趣。”羊博士回答。

沉默有顷。

“那么,”父亲开口道,“你打算往什么路上发展呢?”

“对农业有兴趣,准备学农政。”

“好吧。”稍顷父亲说道。不得不这么说。羊博士性格诚然坦率温和,但话一出口决不收回,就连父亲也无法插嘴。

第二年羊博士如愿以偿地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农学系。他那股子神童劲儿进了大学也始终不衰。任何人——甚至教授——都对他高看一眼。学业依然出类拔萃,人缘也好,总之是无可挑剔的精英。并且没有不检点的行为,有时间就看书,看累了便去操场拉小提琴。校服口袋里总不离那块金表。

以首屈一指的成绩从大学毕业出来,径直作为超级精英进入农林省。其毕业论文题目,简单说来是有关日本本土、朝鲜、台湾一体化实行大规模计划农业的。虽然多少有过于理想主义之嫌,但在当时一时成为话题。

羊博士在农林省本部锻炼两年之后,赴朝鲜半岛研究水稻种植,提交一份“朝鲜半岛水稻种植业试行方案”,得到采用。

一九三四年羊博士奉调回京,安排他同陆军一个年轻军官见面。军官请他设法保证羊毛自给自足以配合在中国大陆北部展开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羊。羊博士归纳出日本本土及满洲内蒙古绵羊增殖计划大纲之后,翌年春去满洲进行实地考察。他的沦落即是从那里开始的。

一九三五年春在平稳中过去了。事情发生在七月:羊博士在一个人骑马悠悠然出去视察绵羊时失踪了。

三四天过去了,羊博士仍未回来。搜查队——军队也参加了进去——在荒野中四处搜寻,但哪里也不见他的踪影。一周后人们彻底放弃希望时,羊博士憔悴不堪地返回暮色中的宿营地。他双颊下陷,负了几处伤,唯独眼睛炯炯有神。并且马也没了,金表也不见了。他解释说迷了路,马受伤了,大家也就信以为真。

但此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机关里出现了一种奇妙的传闻,说他同羊之间“有了特殊关系”。而“特殊关系”是何含义则无人知晓。于是他被上司叫去房间询问实情。在殖民地社会,传闻是不能听之任之的。

“你同羊之间真的有了特殊关系?”上司问。

“有了。”羊博士回答。

以下是两人问答内容。

Q.特殊关系可是性行为?

A.不是。

Q.解释一下。

A.是精神行为。

Q.不成其为解释。

A.找不出合适字眼,大概接近于所谓灵交,我想。

Q.和羊进行灵交?

A.是的。

Q.就是说一星期的失踪时间里你和羊灵交了?

A.是的。

Q.你不认为这是擅离职守行为?

A.我的职守是研究羊。

Q.灵交不能视为研究事项,以后要注意。你可是以优异成绩从东京帝国大学农学系毕业的,进入农林省后也表现出色——可以说,是将来担负东亚农政重任的人物。这点你应该认识到。

A.明白了。

Q.灵交的事忘掉!羊不过是家畜。

A.忘掉是不可能的。

Q.解释一下原因。

A.因为羊已在我体内。

Q.不成其为解释。

A.没办法再解释。

一九三六年二月,羊博士被召回国内。几经询问后,那年春天被安排在农林省资料室,工作是编写目录,整理书架。一句话,他被逐出了东亚农政的中枢。

“羊从我体内离去了。”当时的羊博士对要好的朋友说,“但它曾经在我体内。”

一九三七年,羊博士从农林省辞职,利用他曾主要负责的日满蒙三百万只绵羊增殖计划,从农林省获得民间贷款,去北海道养羊。羊五十六只。

一九三九年,羊博士结婚。羊一百二十八只。

一九四二年,长子出世(即现在的海豚宾馆老板)。羊一百八十一只。

一九四六年,羊博士的绵羊牧场被美国占领军作为演习场接收。羊六十二只。

一九四七年,任职于北海道绵羊协会。

一九四九年,夫人因肺结核去世。

一九五〇年,就任北海道绵羊会馆馆长。

一九六〇年,长子在小樽港绞断手指。

一九六七年,北海道绵羊会馆关闭。

一九六八年,“DOLPHIN HOTEL”开业。

一九七八年,青年不动产商关于羊照片的提问——即我的提问。

“得得。”我说。

“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你的父亲。”我说。

“见是没有问题。可是父亲讨厌我,所以对不起,就二位单独上去好么?”羊博士的儿子说。

“讨厌?”

“因为我缺了两根手指,脑袋上又没了头发。”

“是这样,”我说,“人像是有些古怪。”

“由做儿子的我说是不大好——实在古怪。自从和羊发生关系后,整个人完全变了。非常难以接触,有时甚至残酷。但实际上他是个内心温和的人,这点听他拉小提琴即可听出来。是羊伤害了父亲,又通过父亲伤害我。”

“你喜欢父亲吗?”女友问。

“嗯,是的,是喜欢。”海豚宾馆老板说,“但父亲讨厌我。出生以来他一次也没抱过我,也没给过我一句温暖的话。我缺了手指秃了脑袋之后,还时不时拿这个欺负我。”

“肯定不是存心欺负。”她安慰道。

“我也那样认为。”我说。

“谢谢。”

“我们直接去见,能见到么?”我问。

“不清楚。”老板说,“不过有两点如果能注意的话,大约是可以见到的。一点是明确地说想问有关羊的事。”

“另一点呢?”

“不要说是从我口里听来的。”

“好的。”我说。

我们向羊博士的儿子道谢后爬上楼梯。楼梯上凉乎乎的,空气潮湿。电灯若明若暗,拐角处积满灰尘。旧纸味和体臭味充溢四周。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按老板说的,敲响尽头处的一扇旧门。门上端贴着一块写有“馆长室”字样的塑料牌。没有回音。我们又敲一次,仍无回音。敲第三遍时听得里面有人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