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1. 十二瀑镇的诞生和兴衰(第2/3页)

蝗虫离去后,小伙子伏在地上大哭。农民们无任何人掉泪。他们把死蝗虫收在一起烧了,烧罢马上接着垦荒。

人们又靠吃河鱼吃薇菜蜂斗菜熬过一冬。又一个春天转来时有三个孩子降生,人们照样外出种地。夏天蝗虫再次飞来把庄稼吃个精光。阿伊努小伙子这回没哭。

蝗虫的袭击到第三年总算停止了。霪雨浇烂了蝗虫卵,但同时也给庄稼带来灾害。转年发生大规模金龟子虫害,下一年的夏天异常阴冷。

看到这里,我合上书,喝一罐啤酒,从旅行包里掏出鳟鱼子盒饭吃了。

她在对面座位上抱臂打瞌睡。从车窗泻入的秋晨阳光在她膝头悄然铺上一层淡淡的光布。不知从哪里飞进来的小飞蛾如风中的纸屑忽上忽下地飘着,不久落在她乳房上休憩了一会,又不知飞去了哪里。飞蛾离去后,看上去她多少老了一点。

吸完一支烟,我重新打开书,继续看《十二瀑镇的历史》。

第六年,拓荒村终于开始现出活力。庄稼丰收,公用木屋得到修整,人们习惯了寒冷地区的生活。圆木屋换成整齐的木板房,垒起了炉灶,吊起了马灯。人们把剩下的一点点粮食、鱼干和虾夷鹿角装上船,花两天时间运到镇上,换取食盐、衣服和油。有几个人学会用垦荒时砍倒的木头烧炭。河下游出现了几座相似的村落,有了交流。

随着拓荒的进展,人手不足成了突出问题。村民们开会讨论了两天,决定从故乡叫几个人来。关于欠债,写信悄悄问了一下,回信说债权人看样子早已死心塌地了。这样,最年长的农民写信给往日几个同村伙伴,问他们想不想来这里一起开荒。这是明治二十一年,同户口普查时由官员将这里命名为十二瀑居民点是同一年。

翌年,有六户人家十九口人迁来这里。他们被迎进修整过的公用木屋,人们流着眼泪分享重逢的欢乐。新居民分得了土地,在先来居民的帮助下种了庄稼盖了房子。

明治二十二年迁来四户,十六口人。明治二十九年迁来七户,二十四口人。

居民如此地不断增加,公用木屋扩建成了像样的集会场所,旁边还修了一座小神社。十二瀑居民点改名为十二瀑村。人们的主食仍是玉米饭,但有时掺进了白米。邮局投递员——尽管不定期——也可以见到了。

当然,不快的事也不是没有。当官的不时前来征税征兵。尤其感到不快的是那个阿伊努小伙子(当时已三十五六岁了),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纳税和征兵的必要性。

“还是以前那样好啊!”他说。

尽管如此,村子仍在不停地发展。

明治三十五年,人们得知村旁的高地适于放牧,在那里建了村营绵羊牧场。道政府来人指导如何围栅栏如何引水如何修筑羊圈。随后,沿河道路由犯人整修完毕。不久政府以等于白给的价格卖给的羊群沿路走来。农民们全然闹不明白政府为何对自己如此关心,多数人认为毕竟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偶尔好事也还是有的。

政府当然不是出于关心而把羊送给农民的。军部为了将来进攻中国大陆,企图做到防寒用羊毛自给自足,为此向政府施加压力,政府命令农商省扩大绵羊养殖,农商省将任务派给北海道政府——如此而已。日俄战争正日益迫近。

村里对绵羊最感兴趣的是那个阿伊努小伙子,他从道政府人员那里学得饲养法,成为牧场负责人。至于他为什么对羊有那么大兴趣则不得而知,大概是因为不大习惯村里随着人口增加而急剧复杂起来的集体生活。

来牧场的有食用羊三十六只,休罗普沙羊二十一只,以及两只苏格兰边界牧羊犬。阿伊努小伙子很快成为养羊能手,羊和狗逐年增加。他打心眼里喜欢羊和狗。政府人员很满意。小狗崽作为良种牧羊犬被各地牧场抱走了。

日俄战争开始后,村里有五名青年被征入部队,派往中国大陆前线。五人都在同一部队。在争夺一座山丘的战斗中,敌方一颗炸弹在部队右边爆炸,两人丧命,一人失掉左臂。三天后战斗结束,活着的两人把炸得四分五裂的同乡尸骨收在一起。他们都是第一批和第二批拓荒者的儿子。战死的一人是现已成为牧羊人的阿伊努人的长子。他们是穿着羊毛军大衣死的。

“为什么要跑到外国打仗呢?”阿伊努牧羊人到处问人。当时他已四十五岁了。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提问。阿伊努牧羊人离开村子,躲进牧场同羊一起生活。妻子五年前因肺炎去世,剩下的两个女儿已经嫁人。村里给他一点点薪金和食物以作为牧羊的报酬。

失去儿子以后,他彻底变成了一个难以接近的老人。六十二岁时死了。帮他放羊的男孩在冬天一个早晨发现了他躺在牧舍地上的尸体——是冻死的。相当于第一代苏格兰边界牧羊犬的孙子的两条狗在他尸体两旁以绝望的眼神“咕咕”地抽着鼻子。羊们什么也不知道,兀自吃着圈里铺的草。羊们牙齿摩擦的“嗑嗑”声如响板合奏一般回荡在静静的牧舍中。

十二瀑镇的历史仍在继续,但那个阿伊努小伙子的历史至此为止。我起身去厕所小便,泄出相当于两罐啤酒的尿液。返回座位,她已醒来,正茫然望着窗外风景。窗外是舒展的水田,时而也可见到圆筒形粮仓。河渐渐靠近,又远离开去。我边吸烟边看风景,看她眼望风景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她一句话也没说。吸完烟,我又回到书本。铁桥的影子在书上一闪一闪地跳跃。

后来成为牧羊老人的那个不幸的阿伊努小伙子的故事结束后,下面的历史就相当枯燥了。一年羊因胀肚死了十只,水稻因霜害一时受挫——除此之外,村子继续顺利发展,到大正时期升格为镇。镇富裕后,设施越发完备。建了小学,有了镇公所,邮局代办所也有了。北海道拓荒时代基本结束。

耕地再无法扩大之后,小户农民的子弟也有离开镇子去满洲和萨哈林岛谋求发展的。一九三七年项下有关于羊博士的记载:作为农林省技术官员在朝鲜及满洲反复钻研……三十二岁时因故退休,在十二瀑镇北边山上的盆地开办绵羊牧场。关于羊博士的记载前后只有这几行。作为乡土史专家的著者似乎也对进入昭和时期后的镇史不感兴趣,记述断断续续,例行公事一般。文笔也失去鲜润,远不如讲叙阿伊努小伙子之时。

我跳过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六五年这二十七年时间,阅读“现在的镇”项下的内容。书中的“现在”指一九七〇年,不是真正的现在。真正的现在是一九七八年十月。不过,既然写一个镇的通史,那么确实有必要最后端出“现在”来,因为即使那个现在即将失去现在性,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现在乃是现在的事实。而现在一旦不成其为现在,历史也就不再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