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2. 十二瀑镇的进一步衰落和羊们(第3/4页)

“每年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是从五月到九月中旬。”

“带羊上山的人有几个呢?”

“一个。十年来一直是同一个人。”

“想见一见那个人。”

这位职员给镇营绵羊饲养场打电话。

“现在去可以见到。”他说,“用车送你去好了。”

起初我谢绝了,但仔细听来,原来去饲养场除用车送外别无办法,镇子既无出租车又无车可借,走路需一个半小时。

职员驾起轻型汽车,从旅馆门前向西开去。通过长长的混凝土桥,穿过阴冷冷的沼泽地,爬上徐缓的进山坡路。轮胎卷起的沙土发出嘛里啪啦的响声。

“从东京来,不觉得这地方像死了似的?”他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

“实际也快死了。铁路通的时候还算好,一旦不通,就真的呜呼哀哉了。镇子呜呼哀哉,实在有些奇妙。人呜呼哀哉不难明白,镇子却也来个呜呼哀哉……”

“镇子呜呼哀哉怎么办呃?”

“怎么办?天晓得!不等晓得人们就全跑光了。如果全镇人口低于一千——这也大有可能的——我们的工作也就几乎没了,说不定我们也该逃走才是。”

我递给他一支烟,用带羊徽的法国银打火机点燃。

“去札幌能有好工作。我叔父开一家印刷公司,人手不够。印学校用的东西,经营上也稳定。实际上这是最好不过的,强于在这地方调查什么羊呀牛啦的出栏头数。”

“是啊。”我说。

“只是,真要离开镇子,却又犹豫不决了。明白吗?就是说镇子这东西如果真的呜呼哀哉,心情上我还是想亲眼看到它咽最后一口气才行。”

“你是这镇上出生的?”我问。

“是的。”接下去他再没说什么。脸色阴沉的太阳已有三分之一落下山了。

绵羊饲养场入口处立着两根柱子,柱子之间横着一块招牌:“十二瀑镇绵羊饲养场”。招牌往前,有一条坡路渐渐隐没在五颜六色的杂木林中。

“穿过树林就是牧场,管理人住处在后头。回去怎么办?”

“下坡路,可以走回去。实在谢谢!”

车完全看不见以后,我从两根立柱中间穿过,爬上坡路。被太阳最后的余晖染黄的枫树叶渐次染上了橙色。树很高,斑驳的夕晖在林间沙路上一闪一闪地摇曳。

走过树林,细细长长的牧舍出现在山坡上,有一股家畜味儿。牧舍屋顶为复折式,贴着白铁皮,突起三个通风烟囱。

牧舍入口有个狗窝,一头用铁链拴着的苏格兰边界牧羊犬看见我,汪汪了两三声。狗很老了,睡眼惺忪,叫声里没有敌意。一摸它的脖子,马上就老实下来。狗窝前面放一个装着食物和水的黄塑料盆。我拿开手后,狗很满足似地直接钻回狗窝,齐齐地并好前肢趴在地上。

牧舍中一片幽暗,不见人影。中间有一条颇宽的水泥通道,两侧是关羊的栅栏。紧挨通道,一边有一条U形沟用来放水冲洗羊尿和脏物。木板墙壁上随处开有玻璃窗,从中可以望见山的曲线。

夕阳染红了右侧的羊,而将蓝幽幽的暗影投在左侧羊们的身上。

一进牧舍,两百只羊一齐朝我转过脑袋,约有一半站着,另一半趴在铺着枯草的地上。它们的眼睛蓝得近乎不自然,俨然脸两端有装满水的小井。光从正面照去,那眼睛竟如假眼一般晶亮晶亮。它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哪个都纹丝不动。有几只“嗑嗤嗑嗤”不停地咀嚼嘴里的枯草,此外不闻任何声响。另有几只脑袋探出栅栏喝水,见我进来,便不再喝了,就那样抬头望着我。它们简直像在集体思考什么,其思考由于我在门口站定而一时中断。一切都停顿下来,每一只都不做判断。我移步后,它们的思考作业亦随之开启,开始在分成八个的栅栏里移动。大多是母羊的圈里,母羊们聚在种羊周围,光是公羊的圈里,公羊们一边后退一边各自摆好架势,仅有几只好奇心强的并不移动,径自盯视我的行动。

羊们脸的两侧水平支起的细长的黑耳朵上系着一块塑料牌,有的系蓝色的,有的系黄色的,有的系红色的,背部也系有大大的彩色标志带。

为了不惊动羊们,我蹑手蹑脚慢慢迈步,尽可能装出对羊不感兴趣的样子接近栅栏,悄然伸手摸一只小公羊。羊只是陡然哆嗦了一下,并未跑开。其他羊满腹狐疑地往我这边定定地看着。小公羊恰如一只从整个群体中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触角,紧张地注视我,身体僵挺挺的。

萨沃库这种羊总好像有一种奇妙气氛。除了毛是白的外,其余什么都黑黑的。一双大耳朵如蛾翅一般横向支出。在幽暗中闪光的蓝眼睛和挺拔的长鼻梁漾出无可言喻的异国风情。它们对我这一存在既非拒绝亦非接受,只是作为突如其来的情景打量不已。有几只淋漓酣畅地“哗哗”小便,尿水顺地板流进U形沟,流过我的脚下。太阳即将坠入山后,淡蓝的暮色犹如被水稀释的墨水罩住山坡。

离开牧舍时,我再次抚摸那只苏格兰边界牧羊犬的脑袋,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绕到牧舍后面,走过小河上的木桥,朝管理人住处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规规矩矩的小平房,旁边连着一座放牧草和农具等物的大大的仓房,仓房比住人的房子大得多。

管理人正在仓房山墙旁一条宽一米深一米的水泥渠旁堆积装有消毒药的塑料袋。他从远处瞥一眼正往前接近的我,旋即漠不关心似的继续干活。我走到渠边,他这才停住手,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脸上的汗。

“明天羊要全部消毒。”说着,他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支挤压得不成样子的香烟,用手指拉直后点燃,“把消毒液倒进这里,让羊一只接一只游过去。不然,关一冬天浑身都是虫子。”

“一个人干?”

“何至于。来两个帮忙的,加上我和狗。狗最能干,羊也信任它。不被羊信任,也当不了牧羊狗的。”

对方比我矮五至六厘米,但身材魁梧。年纪四十五六,又短又硬的头发宛如发刷一般直直竖起。他把工作手套像扯掉皮肤似的从手指上拉下,在胸上“啪啪”拍打两下,塞进带补丁的裤袋里。看上去,他与其说是绵羊饲养员,莫如说更像个下级军官。

“对了,是想问什么吧?”

“是的。”

“问好了!”

“这个工作干很长时间了吧?”

“十年。”对方说,“说长就长,说不长就不长。不过关于羊可是无所不知。以前在自卫队来着。”

他把毛巾缠在脖子上仰首望天。

“冬天也一直在这里?”

“算是吧,”他说,“就算是的。”他清了清嗓子,“没地方可去,再说冬天也有不少杂活儿。这一带积雪差不多两米深,离开不管的话,屋顶塌下来羊就全成肉饼了。要喂料,又要清扫牧舍,各种各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