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7. 羊男来了

挂钟刚刚打完两点,响起了敲门声。起始两下,停了两拍又敲三下。

认识到这是敲门声花了好一会时间。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敲这座房子的门。若是鼠,应该直接开门才是——毕竟是鼠的家;若是那个管理员,估计敲过一遍不等回音便闯进门来;若是她——不不,不可能是她,她恐怕会从厨房门悄声进来一个人喝咖啡,不是敲正门的那一类型。

开门一看,是羊男站在那里,样子看上去无论对开了的门还是对开门的我都无甚兴趣。他像看什么罕见之物似的定睛盯视着离门两米远的立式信箱。羊男个头比信箱略高一点,也就一米五十左右吧,况且驼背,腿也不直。

加之我站立的位置同外面地面相差十五厘米,所以我简直像从窗口在俯视。羊男一副蔑视这决定性落差的神气,兀自偏头专注地盯视信箱。信箱里当然什么也没有。

“进去可以吗?”羊男仍歪头问我。听语气像是对什么感到气恼。

“请。”我说。

他弓下腰,三下两下解开登山鞋的鞋带。登山鞋沾满硬泥,如夹馅面包的表皮。羊男把脱掉的鞋拿在手上,以熟练的手势“嘣嘣”对敲。厚泥巴倒也爽快地哗哗落下。之后,羊男就像要告诉我他对这房子了如指掌似的穿上拖鞋迈起大步,自行在沙发上坐下,现出释然的神情。

羊男把羊皮一直披到头顶,他敦敦实实的体形同那衣裳正相吻合。四肢部分则是接上去的仿制品,头罩也是仿制品,其顶端探出的两根环状角则是真的。头罩两侧像是用铁丝连接的两只平扁扁的耳朵水平支出。遮住上半边脸的面罩和手套、袜子统统是黑的。衣裳从脖颈到胯部带有拉链,很容易脱下。

胸前口袋同样带拉链,袋里放有香烟火柴。羊男口衔“七星”,用火柴点燃,“忽”地吁了口气。我把烟灰缸拿去厨房洗完拿回。

“想喝酒啊!”羊男说。我再次去厨房,找出剩有一半的“路易斯”,拿来杯和冰块。

我们各自往威士忌里加冰,没说干杯,只管喝着。羊男喝第一杯时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着什么。较之身体,羊男的鼻子要大些,每次呼吸鼻腔都如翅膀一般左右鼓胀。面罩外露出的两只眼睛左一眼右一眼不安地打量着我周围的空间。

喝光一杯,羊男看样子多少镇定下来。他熄掉烟,两手的手指伸到面罩下面揉眼睛。

“毛进眼睛了。”羊男说。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默不作声。

“昨天上午到这里的吧?”羊男揉着眼睛说,“一直看着的。”羊男往已融化了一半的冰块上咕嘟嘟倒威士忌,也不搅拌便喝了一口。“下午一个女的离开了。”

“你也看见了?”

“不是看见了,是我撵回去的。”

“撵回去的?”

“嗯。我从厨房窗口伸进脑袋,告诉她最好回去。”

“为什么?”

羊男闹别扭似的闷声不响。“为什么”这种问法大概不适合于他。但在我转念考虑换个问法时间里,他眼睛里慢慢闪出异样的光。

“女的回海豚宾馆了。”羊男说。

“她那么说来着?”

“她什么也没说。反正就是回海豚宾馆了。”

“何以见得?”

羊男不语,双手放在膝上,默默地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

“的确是回海豚宾馆了吧?”我问。

“嗯。海豚宾馆是一家好宾馆,有羊味儿。”羊男说。

我们再度沉默。仔细看去,羊男缠的羊皮污秽不堪,毛给油渍弄得硬撅撅的。

“她离开时没留什么话没说什么?”

“没有。”羊男摇头道,“女的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

“就是说你叫她回去,她就默默离去啰?”

“是的。女的本来想回去,所以我才说回去好。”

“她是自愿来这里的。”

“不对!”羊男吼道,“女的是想离去,但她自己头脑乱成一团,所以我把她撵了回去。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站起来用右手心“砰”地拍了下茶几。威士忌杯往一旁滑动了五厘米。

羊男以那样的姿势站了一会,随后眼睛的光芒暗淡下来,瘫软似的坐在沙发上。

“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这回沉静地说,“这是十分不应该的。你什么也不明白。你只想自己的事。”

“那么说她是不该来这里的了?”

“不错。她是不该来这里的。你只想自己的事。”

我缩进沙发,舔了口威士忌。

“不过,算啦。反正已经结束了。”羊男说。

“结束了?”

“你再也见不到那个女的了。”

“因为我只想自己的事?”

“是的。是因为你只想自己的事。自作自受!”

羊男起身走到窗边,用一只手猛地往上推开重重的窗扇,呼吸外面的空气。力气甚是了得。

“这么晴的天要开窗才行。”羊男说。继而在房间转了半圈,在书架前站定,抱臂注视书脊。衣裳的屁股部位竟生有短短的秃尾巴。从身后看去,只能看成是真正的羊用后肢站立。

“在找朋友。”我说。

“喔。”羊男显得兴味索然,依然背对着我。

“他应该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直到一星期前。”

“不晓得。”羊男站在壁炉前,啪啪啦啦翻动板架上的扑克牌。

“也找背部带星纹的羊。”我说。

“没见过。”羊男应道。

但羊男显然知道鼠和羊的某些情况。他的漠不关心表现得太露骨了,回答得也太快,语气也不自然。

我改变战术,装出对对方已毫无兴致的样子打个哈欠,拿起桌上的书翻动。羊男有点惶惶然,折回沙发,默默地注视我看书。

“看书有意思?”羊男问。

“嗯。”我简单回答。

羊男仍在磨磨蹭蹭。我不理他,继续看书。

“抱歉,刚才太大声了。”羊男低声说,“羊那一面和人这一面时常碰撞,就成了这样子。倒也不是有什么恶意。再说,你也说了像是怪罪我的话。”

“可以了。”我说。

“你再不能同那女的相见我也觉得不忍,可那不是我的责任。”

“噢。”

我从背囊口袋里掏出三盒“好运”递给羊男。羊男有点惊讶。

“谢谢。这烟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可你不要么?”

“戒了。”我说。

“呃,那好。”羊男认真地点点头,“的确对身体无益。”

羊男把烟甚是小心地放进胳膊口袋里,那里于是隆起了一个四方形。

“无论如何我都得见到朋友,大老远跑来为的就是这个。”

羊男点点头。

“羊也同样。”

羊男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