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12. 拧钟发条的鼠

“在厨房梁上吊死的。”鼠说,“羊男把我埋在车库旁边。死并不怎么痛苦——如果你担心这一点的话。不过这实际上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什么时候?”

“你来的一个星期前。”

“那时你拧钟发条了,对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议,三十年人生干的最后最后一桩事竟是拧钟发条!要死之人干嘛给钟拧什么发条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静悄悄的,只闻钟的嘀嗒声。雪将此外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就好像宇宙间仅我们两人存留下来。

“喂……”

“算了吧!”鼠打断我的话,“已经没喂不喂的了。这你也该明白,是吧?”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个星期来,我也还是一死。或许能在明亮些温暖些的地方见到我,但到头来是一回事,我同样必须死掉,无非加重痛苦罢了。而那样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了。”

“干嘛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响起了手心对搓的声响。

“这点我懒得讲,因为终归只能落得个自我辩护。你不认为再没有比死人自我辩护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讲我不会明白的嘛!”

“再来点啤酒!”

“冷啊。”我说。

“没那么严重。”

我用颤抖的手拉开易拉环,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确不觉得怎么冷了。

“简单说吧——如果你肯保证不讲给任何人听的话。”

“讲又有谁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肯定没一个人相信,事情这么荒唐!”

钟打响九点半。

“让钟停住可以么?”鼠问,“太吵。”

“当然可以,你的钟嘛。”

鼠站起来打开挂钟门,止住钟摆,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间从地表消灭。

“简单说来,我是吞进羊死的。”鼠说,“等羊完全睡熟以后,我把绳子拴在厨房梁上吊住脖子,没给那家伙逃跑的时间。”

“真的必须那么做?”

“真的必须那么做。因为再晚一点,羊就要彻底控制我。那是最后的机会。”

鼠再次对搓手心:“本来我想作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见你,作为有着我自身的记忆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给你寄去那张暗号般的照片也为的是这个——假如能凑巧把你引到这个地方来,我也就最后得救了。”

“现在可得救了?”

“得救了。”鼠静静地说。

“关键在于我的懦弱。”鼠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懦弱你保准不能理解。”

“人都是懦弱的。”

“这是泛泛之论。”说着,鼠打了几个响指,“泛泛之论罗列再多也无济于事。我现在跟你谈的是非常私人性质的。”

我默然。

“懦弱这东西要在体内变质腐烂,就像坏疽一样。早在十五六岁我就感觉到了这点,所以经常焦躁不安。自己体内确实有什么在腐烂而本人又能持续地感觉到——这个你明白吗?”

我裹着毛毯不做声。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继续道,“因为你没有这一面。总而言之,我就是懦弱。懦弱这玩意儿跟遗传病是一码事。心里再明白也无法自行医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能越来越糟。”

“对什么懦弱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识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我笑了,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过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可是一点都不懦弱哟!”

“少来泛泛之论。刚才也说了,当然人人都有懦弱之处,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坚强都同样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晓得不断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么一个东西,而它就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个世上。泛泛之论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进去。”

我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离开故乡。我不想把更加狼狈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个人在陌生地方转悠起来,至少可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归根结蒂,”说到这里,鼠在黑幽幽的岑寂中沉默片刻,“归根结蒂,我未能逃出羊的阴影也是由于我的懦弱。我自己是无可奈何的。即便你那时马上赶来,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决心下山也在所难免,我也肯定会重返原处。懦弱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羊要得到你什么呢?”

“一切,统统在内。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懦弱、我的矛盾……这些对羊都顶中意不过。那家伙有很多很多触手,伸进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样把我吸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价呢?”

“我会成为一个与我不相称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羊并没有向我显示它的全部形体。我看见的终归只是极小一部分。尽管这样……”鼠沉默下来,“尽管这样,我还是被打翻在地,无可逃避。那无法用语言来诉说,正好比是个吞掉一切的壶,美丽得令人眩晕,邪恶得令人战栗。身体一旦陷入其中,就整个消失了。意识也好、价值观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无影无踪,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现在宇宙某一点时的动态。”

“可你拒绝了?”

“是的。连同我的身体全都埋葬了。还差一项作业,做完就永远被埋葬掉。”

“还差一项?”

“还差一项。往下要请你来做。不过现在不谈这个。”

我们同时喝啤酒。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血瘤那东西像鞭子似的吧?”我问,“羊用来驾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东西一旦形成,就别想从羊那里逃开。”

“先生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疯了。肯定忍受不住那个壶里的风光。羊利用他筑造了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为此羊才进入他体内。可以说他是个牺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后是要利用你来继承那个权力机构吧?”

“是的。”

“往下将发生什么呢?”

“百分之百的无政府观念王国。所有的对立都在那里融为一体,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干嘛拒绝?”

时间已经窒息。雪无声地落在窒息的时间上面。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只管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看来我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作了截然不同的东西。”鼠说,“你相信世界会变好?”

“天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泛之论的王国,你肯定能当那里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