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星期天晚上(第2/3页)

不管生活是什么样子,它也无法消除死亡,它是人间超验的死亡。哦,我们别问它是什么或不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吧。了解欲是人的天性,可在死亡中我们什么都不了解,我们不是人了。死的快乐补偿了智识的痛苦和人类的肮脏。在死亡中我们将不再是人,我们不再了解什么。死亡的许诺是我们的传统,我们象继承人一样渴望着死的许诺。

厄秀拉坐在客厅里的火炉旁,娴静、孤独、失神落魄。孩子们在厨房里玩耍,别人都去教堂了,而她则离开了这里进入了自己灵魂的最黑暗处。

门铃响了,她吃了一惊,隔着很远,孩子们疾跑着过来叫道:“厄秀拉,有人找。”

“我知道了,别犯傻。”她说。她感到吃惊,几乎感到害怕。她几乎不敢去门口。

伯金站在门口,雨衣的领子翻到耳际。在她远离现实的时候,他来了。她发现他的身后是雨夜。

“啊,是你吗?”她说。

“你在家,我很高兴。”他声音低沉地说着走进屋里。

“他们都上教堂去了。”

他脱下雨衣挂了起来。孩子们在角落里偷偷看他。“去,脱衣服睡觉去,比利,朵拉,”厄秀拉说,“妈妈就要回来了,如果你们不上床她会失望的。”

孩子们立刻象天使一样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伯金和厄秀拉进到客厅里。火势减弱了。他看着她,不禁为她丰采照人的娇美所惊叹,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他看着她,心里直叹服,她似乎在灯光下变了个样儿似的。

“你这一天里都做些什么?”他问她。

“就这么干坐着无所事事。”她说。

他看看她,发现她变了。她同他不是一条心了,她自己独自一人显得很有丰采。他们两人坐在柔和的灯光里。他感到他应该离去,他不该来这儿。可他又没勇气一走了之。他知道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人,她心不在焉,若即若离。

这时屋里两个孩子羞涩地叫起来,那声音很柔、很细微。

“厄秀拉!厄秀拉!”

她站起来打开了门,发现两个孩子正身穿睡衣站在门口,大睁着眼睛,一副天使般的表情。这时他们表现很好,完全象两个听话的孩子。

“你陪我们上床好吗?”比利大声嘟哝道。

“为什么呢?你今天可是个天使啊。”她温柔地说,“来,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好吗?”

两个孩子光着脚腼腆地挪进屋里来。比利宽大的脸上带着笑容,可他圆圆的眼睛显得他很严肃,是个好孩子。朵拉的眼睛在刘海后面偷看他,象没有灵魂的森林女神那样向后躲闪着。

“跟我道晚安再见好吗?”伯金的声音奇怪得温柔和蔼。朵拉听到他的话立即象风吹下的一片树叶一样飘走了。可比利却慢慢地悄然走过来,紧闭着的小嘴凑了上来很明显是要人吻。厄秀拉看着这个男人的嘴唇异常温柔地吻了小男孩儿的嘴巴。然后,伯金抬起手抚爱地摸着孩子圆圆的、露着信任表情的小脸儿。谁都没有说话。比利看上去很象个天真无邪的天使,又象个小待僧。伯金则象个高大庄重的天使那样俯视着孩子。

“你想让人吻吗?”厄秀拉冲口对女孩儿说。可朵拉象那小小的森林女神一样躲开了,她不让人碰。

“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再见好吗?去吧,他在等你呢。”厄秀拉说,可那女孩儿只是一个劲儿躲他。

“傻瓜朵拉!傻瓜朵拉!”厄秀拉说。

伯金看得出这孩子有点不信任他,跟他不对眼。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来吧,”厄秀拉说,“趁妈妈还没回来咱们上床去吧。”

“那谁来听我们的祈祷呢?”比利不安地问。

“你喜欢让谁听?”

“你愿意吗?”

“好,我愿意。”

“厄秀拉?”

“什么,比利?”

“‘谁’这个字怎么念成了Whom?”

“是的。”

“那,‘Whom’是什么?”

“它是‘谁’这个词的宾格。”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思忖一下后表示信任地说:“是吗?”

伯金坐在火炉边笑了。当厄秀拉下楼来时,他正稳稳地坐着,胳膊放在膝盖上。她觉得他真象个纹丝不动的天使,象某个蜷缩着的偶像,象某种消亡了的宗教象征。他打量着她时,苍白如同幻影的脸上似乎闪烁着磷光。

“你不舒服吗?”她问,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快。

“我没想过。”

“难道你不想就不知道吗?”

他看看她,目光很黑、很迅速,他发现了她的不快。他没回答她的问题。

“你如果不想的话难道就不知道自己身体健康与否吗?”

她坚持问。

“并不总是这样。”他冷漠地说。

“可你不觉得这样太恶毒了点儿吗?”

“恶毒?”

“是的。我觉得当你病了你都不知道,对自己的身体这样漠不关心就是在犯罪。”

他的脸色变得很沉郁。

“你说得对。”他说。

“你病了为什么不卧床休息?你脸色很不好。”

“让人厌恶吗?”他嘲弄地说。

“是的,很让人讨厌,很讨人嫌。”

“啊,这可真太不幸了。”

“下雨了,这个夜晚很可怕。真的,你真不该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一个如此对待自己身体的人是注定要吃苦头的。”

“如此对待自己的身体,”他呆板地重复着。

她不说话,沉默了。

别人都从教堂做完礼拜回来了,先是姑娘们,而后是母亲和戈珍,最后是父亲和一个男孩儿。

“晚上好啊,”布朗温有点吃惊地说,“是来看我吗?”

“不,”伯金说,“我不是为什么专门的事来的。今天天气不好,我来您不会见怪吧?”

“这天儿是挺让人发闷的,”布朗温太太同情地说。这时只听得楼上的孩子们在叫:“妈妈!妈妈!”她抬起头向远处温和地说:“我这就上去。”然后她对伯金说:“肖特兰兹那儿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唉,”她叹口气道,“没有,真可怜,我想是没有。”

“你今儿个去那儿了?”父亲问。

“杰拉德到我那儿去吃茶,吃完茶我陪他步行回肖特兰兹的。他们家的人过分哀伤,情绪不健康。”

“我觉得他们家的人都缺少节制。”戈珍说。

“太没节制了。”伯金说。

“对,肯定是这么回事。”戈珍有点报复性地说,“有那么一两个人这样。”

“他们都觉得他们应该表现得有点出格儿,”伯金说,“说个悲痛,他们就该象古代人那样捂起脸来退避三舍。”

“是这样的!”戈珍红着脸叫道,“没比这种当众表示悲哀更坏、更可怕,更虚假的了!悲哀是个人的事,要躲起来自顾悲伤才是,他们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