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本哈民先生从前以代写书信为生,无论干什么事都不紧不慢的。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他开的那家铺子已经坐吃山空,最后只剩下一加仑汽油和一把蜡烛。

“下雨天,还是这么热。”小伙子说。

对这句话,本哈民先生很难苟同。他穿着干净的麻布衫,小伙子呢,却汗流浃背。

“热不热其实都是人的幻觉,”本哈民先生说,“心静自然凉。”

小伙子没有吭气,又在木箱子上敲了一下。不一会儿,鞋擦好了。本哈民先生回到那间货架空空如也的阴暗的店铺里,穿好外套,戴上草帽,打着雨伞在蒙蒙细雨中穿过马路。他冲着对面人家的窗户喊了一声。一个满头黑发、肤色苍白的姑娘从半掩着的大门里探出头来。

“你早啊,米娜,”本哈民先生说,“还不去吃午饭?”

姑娘回答说先不吃,边说边打开了窗户。她坐在一只大篮子前面,篮子里装满剪断的铁丝和五彩缤纷的纸片。姑娘怀里放着一个线团、一把剪子和一束没做完的纸花。留声机在放唱片。

“我回来以前,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店铺。”本哈民先生说。

“要耽搁很久吗?”

本哈民先生侧耳听了听唱片。

“我到镶牙铺去一趟,”他说,“半小时后准回来。”

“唉,好吧,”米娜说,“瞎奶奶不让我在窗户这儿傻待着。”本哈民先生不再听唱片了。“现在所有的歌全是一个味儿。”他说。米娜把一枝做好的花插在用绿纸包着铁丝做成的细长花茎上。她用手指捻动花茎,纸花转了一圈。音乐声和纸花多么协调啊。她简直被迷住了。

“您跟音乐是冤家对头。”她说。

这工夫,本哈民先生已经走开了。他轻轻地踮着脚尖走路,生怕把兀鹰吓跑。米娜看见他敲镶牙铺的大门,才又接着干活。

“照我看,”牙医一边开门一边说,“变色龙的知觉全在眼睛上。”

“那很可能,”本哈民先生表示同意,“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刚从收音机里听到,变色龙眼一瞎就不会变颜色了。”牙医说。

本哈民先生把撑开的雨伞放在角落里,将外套和草帽挂在钉子上,然后往椅子上一坐。牙医在研钵里搅拌着一种暗红色的黏稠的糊糊。

“讲的东西可多了。”本哈民先生说。

他说话历来都是拐弯抹角的,令人难以捉摸。这回还是这样。

“讲变色龙吗?”

“什么都讲。”

牙医拿着和好的糊糊走到椅子旁边,叫本哈民先生咬牙印。本哈民先生把坏了的假牙取下来,用手帕包好,放在椅子旁边的玻璃板上。假牙一取下来,再加上那瘦削的肩膀、干瘪的四肢,他看上去活像个苦行僧。牙医把那团糊糊贴在他的上牙膛上,然后把他的嘴合紧了。

“就这样,”牙医看着本哈民先生的眼睛说,“我这个人胆小怕事。”

本哈民先生打算喘口大气,可是牙医紧紧地按住他的嘴。“不,”他在内心反驳说,“不是。”和大家一样,他也知道,只有牙医被宣判死刑以后没有弃家逃亡。他们开枪射击,打得牙医家的墙垣尽是窟窿,限令他二十四小时内离开本镇,但是他没有屈服。他把手术室搬到里边的一间屋子,干活的时候,手枪老是放在手边。他言谈小心谨慎,没出过岔子,就这样熬过了那几个月的恐怖时期。

牙医在取牙模的时候,发现本哈民先生的眼里几次流露出或轻或重的惶惶不安的神情。他按住本哈民先生的嘴,等牙模变干。过了一会儿,他把牙模取了出来。

“我不是说那件事,”本哈民先生缓了口气说,“我说的是匿名帖。”

“哦,”牙医说,“这么说你也关心这件事。”

“唉,从这里可以看出社会多么腐败啊!”本哈民先生说。

他把假牙戴好,慢腾腾地穿上外套。

“究竟能说明什么,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牙医不痛不痒地说。他朝窗外扫了一眼,天空阴沉沉的。他又接着说:“你看是不是等雨停了再走。”

本哈民先生把雨伞挎在胳臂上。“店铺里没人。”说着,他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拿起草帽,告辞出来了。

“别这么想,阿乌雷列奥,”走到门口时本哈民先生说,“谁也不会因为你给镇长拔了牙,就说你是胆小鬼。”

“既然如此,”牙医说,“请你等一等!”

他走到门口,递给本哈民先生一张叠着的纸。

“你先看看,再传给别人。”

本哈民先生用不着打开纸片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张着嘴瞧着那张纸。

“还在干?”

牙医点了点头,站在门口,一直等到本哈民先生离开镶牙铺。

十二点整,牙医的老婆招呼他吃午饭。二十岁的女儿安赫拉正在餐厅里补袜子。餐厅里家具不多,似乎都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显得有点寒碜。在通向院子的走道的木头栏杆上放着一排红色的花盆,里边种着各种药草。

“可怜的小本哈民,”牙医在圆桌旁坐下的时候说,“他也在惦记着匿名帖哪。”

“大家都悬着个心。”他老婆说。

“托瓦尔家姐妹几个要搬走了。”安赫拉插嘴说。

牙医的老婆拿过盘子给大家盛汤。“她们匆匆忙忙地在变卖东西。”她说。热汤的香味扑鼻而来,牙医觉得他老婆真是多余操心。

“会回来的,”他说,“丢脸的事说忘就忘。”

他舀起一匙汤,吹了吹,想听听女儿有什么见解。女儿和他一样干瘦干痩的,但她的眼睛很有光彩。她没有再谈这件事,转了个话题谈起马戏团。她说,有一个男人用锯把他妻子锯成两半,一个侏儒把脑袋放在狮子的血盆大口里唱歌,还有一个演员在插满尖刀的平台上一连翻了三个跟头。牙医一声不响地边吃饭边听她讲。最后他说,要是晚上不下雨,全家一块儿去看马戏。

牙医在卧室里挂上吊床,准备睡午觉。他发现虽然他提出全家一块儿去看马戏,他老婆还是照样闷闷不乐。她说,如果有人给她贴匿名帖,她也打算离开这儿。

牙医听了这番话,并不感到出乎意料。他说:“从前他们用枪子儿也没把咱们赶走,现在在门上贴张纸就把咱们撵跑了,这不成了笑话吗?”他脱掉鞋,穿着袜子躺在吊床上,安慰她说:

“别担心,不会有人给你贴匿名帖的。”

“他们才不管是谁呢。”女人说。

“那得看怎么说了,”牙医说,“他们知道,对付我得用别的招。”

女人躺在床上,脸上露出疲倦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