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页)

“我想游泳。”

“好吧。”她说。

那天下午其余的时间我们都泡在水中。游泳池底划了八条与游泳池长度一样的线,我们几乎在每条泳道上都待过一会儿,离黑线条很近很近,伸手可及。我们回到椅子上,慢条斯理,俏皮,激动而温柔地哼着歌儿,赞美我们之间初萌的感情。坦率地说,以上这种感情是直到我们用语言讲出来时才感到有的——至少我是这样;用语言表达这种感情就等于是把它创造出来再占有它。我们把这种奇怪和新鲜之感打成一个泡泡,这泡泡正像爱情。我们不敢对它嬉戏太久,谈论太多,否则它将破裂消失。我们一会儿坐上椅子,一会儿又钻进水里,一会儿促膝而谈,一会儿又相对默然。鉴于我对布兰达摆脱不掉的紧张不安,以及布兰达在她与她对自己的认识之间筑起的自高自大的壁垒高墙,我们还算相处得很好。

四点左右,布兰达在游泳池底猛地挣脱我,冲出水面,我也随之露出水面。

“怎么啦?”我问道。

她先撩一下前额的头发,然后用手指着游泳池底,“哥哥,”她说着,一边咳出呛进的水。

像剃平顶头的海神突然从海里冒出来一样,罗纳德·帕丁金在我们原来待过的较浅的地方钻出来,巨大的身躯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嗨,布兰恩,”他说着用手掌猛然击水面,激起一阵水花溅到布兰达和我的身上。

“你高兴什么呀?”她说。

“扬基队赢了两场。”

“今晚我们邀请米基·曼特尔[棒球明星]来吃晚饭吗?”她问道。“扬基队赢球,”她对我说,迈着轻盈的脚步,好像下面的水变成了大理石,“我们就给米基·曼特尔加个位置。”

“你想来个比赛吗?”罗纳德问道。

“不,罗纳德,你自己去比吧。”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提起我。我尽量幅度小地划水,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作为没有被介绍过的第三者,我一声不吭,向后退了几步,等待着相互寒喧。运动了一下午,我感到疲倦了,希望兄妹俩说笑不要太长。很荣幸,布兰达为我作了介绍,“罗纳德,这是尼尔·克勒门。这是我的哥哥罗纳德·帕丁金。”

在池水中我们相隔十五英尺,罗纳德伸出手和我握手。我也伸出手和他握手,但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么郑重其事。我的下巴滑进水里有一英寸。我立刻感到精疲力竭。

“想比赛吗?”罗纳德很客气地问我。

“来吧,尼尔,跟他比吧。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今晚你去吃晚饭。”

“要我去?那我也要给舅母打个电话,你刚才没说过。我的衣服……”

“一顿便饭[法语]而已。”

“什么?”罗纳德问道。

“游吧,孩子。”布兰达对他说,布兰达亲了一下他的脸,我感到一阵酸味。

我说我得去打个电话,请求不参加比赛。到了用蓝色瓷砖砌成的游泳池边,我回头看见罗纳德伸展矫健的四肢,大幅度地在水中划动。他给人这样的感觉:在游泳池来回游六次,他就获得把池水通通喝完的权利。我可以想象出他和我舅舅麦克斯一样,有着硕大的膀胱,能喝大量的水。

我告诉格拉迪斯舅母今晚只要准备三个人的饭菜就够了,但她并不感到轻松,只是在电话中说“太棒了”。

我们没有在厨房里吃饭,我们六人——布兰达、我、罗纳德、帕丁金夫妇及布兰达的小妹朱丽叶围坐在餐厅的桌上。一个耳垂上穿了孔、但未戴耳环的、长得像印第安纳瓦霍人的黑人卡乐塔为我们端饭上菜。我坐在布兰达的旁边,她的穿戴对她来说还是很随便的:短裤、紧身内衣、白马球衬衫、运动鞋、白袜子。我对面坐的是十岁的朱丽叶,圆圆的脸蛋,聪明伶俐。晚饭前其他同街姑娘都在和男孩们玩耍,她在屋后的草坪上与父亲帕丁金打高尔夫球。一见帕丁金先生就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只不过他说话时每个音节前后并不喘气。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讲话不注意语法,吃饭狼吞虎咽。他用瓶装法国调味品搅拌色拉,前臂皮下青筋暴出。他一人吃了三份色拉,罗纳德吃了四份,布兰达和朱丽叶各两份,只有帕丁金太太和我每人吃一份。我并不喜欢帕丁金太太,尽管她是今晚围坐在饭桌旁的人之中最漂亮的一个。她对我过于客气。她那紫色的眼睛,乌黑的头发,高大而诱人的体形,使我感到她有令人倾倒的姿色,像一个野蛮的公主被驯服成为国王女儿的佣人——这个女儿就是布兰达。

从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后面的草坪以及两棵一模一样的橡树。这两棵树也可以称之为运动器材之树。就像从树枝上掉下的果实一样,树下有两根铁头球棒、一个高尔夫球、网球盒、棒球、篮球、棒球手套以及一眼就认出的马鞍。再往后,在帕丁金院子周围的灌木丛和小小的篮球场前面,一块正方形的红色毯子的正中缝了一块白色的圆圈,看上去像是绿色的草地上生了一堆火。微风吹拂,篮球网在风中飘荡。威斯特豪斯牌空调机使屋内保持着凉快。我们在屋内吃着东西。这一切都显得十分舒适。不足之处是,与这些“大人国巨人”在一起用餐,一会儿我就感到肩膀仿佛削掉了四英寸,身高也矮了三英寸,更有甚者,我的肋骨好像已被切除,以至胸脯紧贴背部。

晚饭时谈话不多。大家一本正经,按部就班地用餐。与其多费笔墨说明那些互相传递食物时喃喃的语句,咯咯的笑声,以及在狼吞虎咽、杯盘狼藉的情景中人们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句法,还不如干脆将全部对话如实写下。

问罗纳德:哈莉特几点打的电话?

罗纳德:五点。

朱丽叶:是五点。

罗纳德:这是他们的时间。

朱丽叶:为什么密尔沃基的时间要早一点儿?如果乘着飞机整天飞来飞去,那就永远也不会变老。

布兰达:对了,我的宝贝。

帕丁金太太:你给小孩子瞎讲些什么呀?这就是她去上学的理由吗?

布兰达: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上学。

帕丁金先生:(亲热地)女大学生。

罗纳德:卡乐塔在哪里?卡乐塔!

帕丁金太太:卡乐塔,多给罗纳德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