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走进田野……(第2/3页)

你的画是你的倚仗,你从来不想卖它们,也曾经把卖出去的画又买了回来。它们是属于你的,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看着它们,它们不会改变,即使晚上把灯灭了之后,你仍然知道它们在黑暗之中。

你真该在薇克托娃活着时为她画一张像。如果不是因为她,你永远也当不了画家。她的死让父亲痛不欲生,对一切心灰意冷,他把为女儿攒下的嫁妆钱给了你。如果你为她画了像,那她就会存活于世。可你是后来才学会画人,学会如何去看和去观察的。

你学会了:世界是平的,空间是模糊的,它是由阴影和明暗色调组成的,时间是不存在的。

在你早已死去,在你在特鲁维尔的田野上遇见的那个男孩也早已死去之后,你的画还会在那儿,几乎毫无改变。你真该对那个男孩说:在你我都死去之后,这张画将继续存在,即便你的村子已经改头换面,这幅画里依旧会是你认识的村子——可是,我俩死后,来看这幅画的又会是谁呢?孩子总是让你想到死亡,想到你自己的死亡和时间的流逝。或许这就是你从来不想成家的原因。

我这一辈子真正想做的事,是画风景——你在意大利写信给阿贝勒·奥斯蒙时这样写道,那时,你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画风景,我将锲而不舍地画风景。这个决心将妨碍我去建立任何一种固定的关系,我指的是婚姻关系。

好像这两件事水火不相容似的。你这是在骗他,还是同时在骗自己?你是一个画速写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原因。风景也好,女人也好,你下不了从一而终的决心。那些眼睛、肩膀、手和臀部,女人的样子,浮光掠影,惊鸿一瞥,短暂得什么都无法变化,对于你,就已经足够。可是,即便在罗马,短暂的光阴也是昂贵的。

你的情欲是用眼睛去看,你的房事是用画笔去画,其他任何与肉体有关的事情早已让你厌烦,它们只会让你从工作中分心。你做爱如同用餐,饿了就吃,迅速而漫不经心,从不挑三拣四。床是留给美丽的意大利女人,爱是献给可人的法国女郎的,你在给阿贝勒的信中写道,作为画家,我更喜欢前者——罗马的青楼女子,出工有固定的价格,完工后莞尔一笑,便走了。

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谁。你害怕去爱,害怕失去她们,害怕依赖她们。爱情使人脆弱。或许,这就是你受人青睐的原因:因为你对人没有任何期望,因为你对他们无动于衷。你向来慷慨大方,帮过许多人,也不求留名,你以此换取自由。你不想被人干扰。

你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不喜欢海。当你在特鲁维尔的农田里眺望大海时,你意识到了自己不喜欢海。海总在不断变化,它是危险的,它能淹死人,而你却需要脚踏实地——应该把这个世界冻结起来。可奇怪的是,你从来没有画过雪。

人是应该可以把爱的那一刻铭记于心,然后在回忆中生活的。然而,记忆是靠不住的,人能够回忆的,是情感,而不是外在的显现。有一次,你想凭记忆画安娜,你可亲可爱的安娜,可一拿起铅笔,她的面容就变得模糊不清了。你的记忆成为了一种情感,情感没有鼻子,没有脸颊,也没有嘴唇,情感是不准确和不可信任的。而准确,从来就是你最高的标准,作画时,你不可放任丝毫。

记忆在欺骗你,你也在欺骗记忆,你重新绘制它,摧毁它。这个世界不存在色彩,色彩是相互依存,互相显现的。你依从于它们。这种绿色,这种赭色,还有这种蓝色,在你在调色板上调出它们之前,它们并不存在。线条、平面和颜色构成了你的世界,你的光是铅白色的。

你在画自己。看到自己的脸在画笔之下一笔一笔地改变,变成了一道风景,一道不明确的风景,一个平面,你吃惊极了,有那么一刹那,你害怕会失去自己的脸。

我画女人的乳房如同画一只普通的牛奶罐,形状和色调的对比才是关键——你说这话时,有没有想到安娜的乳房?

她的爱只会让你心烦,为了把自己从她那儿解救出来,你必须同她上床,必须画她。您为什么不画我呢,她曾经开玩笑地问。她为什么要让你画她?她认为这是你的爱情的见证,却不知道这将会而且必定会毁掉你的爱情。只要被你观察过的事物都会改变,都会变成一张画。你一旦开始观察她,她的脸便会僵死,无论你如何反抗,你看到的仍将是线条、平面和颜色。一旦开始画她,你便会发现她的另一种美,她作为肖像的美,你会爱上她的肖像,安娜将会永远无法与之较量。

“您可以把它挂在画室里,让我一直陪在您的身边。”

“当模特儿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您知道,您得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这对我可是轻车熟路,我这辈子就没干过别的。”

“可我不能画您,因为我没法观察您,我对您的感情会蒙住我的眼睛,我无法画我爱的东西。”

她笑了,有些受宠若惊,却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你:

“如果您真的爱我的话……”

她打住了,该轮到你行动了。可你却只吻了一下她的手。没有人能够像你这样善于沉默。她想了一下:

“您难道不爱您画的风景吗?”

“我爱我的画,风景对我都一样。”

阿维尼翁风光、奥尔良圣帕泰尔恩教堂、枫丹白露的森林、特鲁维尔、图克河口,你起这些名字,像是为了呈现某个村庄、某个教堂、某座桥梁,你爱这些村庄和风景,可画它们时,你必须对它们无动于衷。你一次在开玩笑时道出了真情:你的创作源自充满激情的冷漠。

这很难解释,也很难让人理解。你尽量准确地描绘你所看到的事物,可你的用意却不在于画面的精确,你努力捕捉的,是感觉。你尽可能准确地捕捉那种模糊的感觉,果断是最重要的。

你的目光冷静,但不冷酷,目光冷静是前提。如果想做到冷静地看,就不能与对象产生共鸣。冷静地看,意味着你只能是眼睛,否则,你无法去感受一道风景或一个人。而想要感同身受,最重要、最首要的是——忘掉自己,脱离自己。你的目标是同物体拉开距离。如果没有省略不画,你也老是画不好近景。你拒绝近距离,近,意味着温暖。人们在相爱时,是彼此亲近的。

你重返特鲁维尔。为了核实一些细节,你又登上了那座山丘。你得走进田野,而不是去看画——这话你跟那些一边在卢浮宫里临摹、反刍大师作品,一边自以为了不起的同事们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贝尔坦先生也曾经让你去临摹画作,你却只画了那些紧绷着脸痛苦作画的可怜画家。人,得走进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