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3页)

现在人群更加拥挤了。我们肯定快到拳头桥了,因为人多得几乎动不了身,旁边的小巷还不断有人潮涌过来。到处是叫喊声和歌声:人们高喊口号,歌颂着那些勇猛的战士。如果不是过节,这样一群暴徒很快就会被城里的治保人员驱散,因为一方刚吃过败仗,这么快就来复仇,这场战斗将会更加血腥。这里有政府的法令,但偶尔也有恣意妄为的街头生活。就像充当排污沟的色情业将污水排掉一样,威尼斯这艘伟大的船只正是依靠这些才得以扬帆前进。

现在桥在前方出现了,但我只能看到人群涌动的身体。人群慢慢停了下来,因为没有空间可以继续前进。如果留在原地,我只能看到身前的那个人,而且很快就会被狂热的人群挤扁。我低下头,伸出棍子般扎人的手肘。我的手臂小是小,但正好能碰到男人身体上最脆弱的部位,而且我使用起它们来得心应手。我穿过人群,来到接近水边的地方。我的目标是走到水道上的浮桥去。人们将各种船只系在一起,铺上木板,作为富裕的市民、商人、官员的观景台,甚至一些白袍修士也会在上面占个座。今天的门票很贵,因为这场战斗将会很激烈,而且押对战胜一方的人还能赌赢一笔小小的财富。不过我外衣中的钱袋既是她的,也是我的——为了赚钱而工作的又不止菲娅梅塔·比安基尼一个人。如果她想把钱挥霍掉,那我干吗要节省呢。

他来找我们的第一天晚上,他家里付了一大笔钱,我们提供了周到的服务:最醇的酒、最惬意的交谈、最动听的音乐、最美味的晚餐和最华美的床,但这一切都只是陪衬品而已。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可爱的女人,她的美貌和魅力让他两眼放光。我敢说他脱掉衣服之后也一样美丽,尤其是跟最近刚刚离开她卧房的那个糟老头比起来。我记得他们的欢笑:她先笑起来,甜蜜而流畅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然后他们两个都笑起来,那笑声更欢快、更热切,与其说是虚情假意的笑,倒不如说是发自内心的欢乐。老实说,她费了很大劲去取悦他。通过取悦他,她肯定也取悦了自己。很多妓女整天和男人逢场作戏之余,也渴望真正的恋爱,渴望体验到爱情的刺激与新奇。在我看来,她们的日子越好过,就越会这样:因为一旦生活舒适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之奋斗的。亦即意味着她们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奇怪的是,这会让人们更加害怕死亡,追求一些能摆脱对死亡的恐惧的办法,一些甚至比恐惧死亡本身还要强烈的感情。

强烈的感情。强烈的感情有很多种。恐惧是其中之一。对怕水的人来说,跨越水道的浮桥就很可怕,因为人们走上去摇摇晃晃的,旁边又流淌着贪婪的水道。若有足够的钱——比如今天的我——便能买到一个用绳索固定在木板上的座位。不过和桥上那些人的恐惧比起来,我的惊惶实在算不了什么。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栏杆,一不小心就可能掉进臭烘烘的水里。桥上肯定已经有百来个疯狂的人,还有至少这么多人挤满了两边的斜坡,叫喊着从后面向前推搡。中间那些人没办法再前进,只好把对面的人踢倒,踩在他们身上,或者把他们扔到水里去。这种战斗很简单:迫使对方后退,直到占领了这座桥为止。有些人挥舞着兵器,一些两端削尖了的长棍子,但空间不够,这些兵器施展不开,多数人用上了自己的拳头。很多人袒露着上身,有的人身上血迹斑斑。每当有人被挤下桥掉进水里,人群就会轰然大叫,战斗会变得更加激烈。卡斯特拉尼兵船厂的工人刚取胜不久,斗志昂扬,牢牢占据着己方阵地,所以支持他们的人叫得最响亮。但发起进攻的尼可罗迪渔夫来自多索都罗区,他们都是亚德里亚海的渔人,能够在波涛汹涌的大洋中稳稳地从深海打捞起成吨的鱼儿,而且今天他们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动力。

当然,他身上有吸引她的地方。他热爱生活,敢于表达自己的激情。他天生温柔体贴,他的甜言蜜语比别人的更让她心旌动摇,他的欲望比较单纯。至于他们的性生活——嗯,我听过太多从小姐房间传出的叫床声,光凭它也能判断究竟怎么样。但每个曾经年轻的人都知道,爱情的悲哀正在于初尝云雨的恋人得到的身体快感是最强烈的。我又见到他们了,在寂静的夜里精疲力竭地交缠在一起。天哪,若折寿一年能换来与她共赴极乐,有哪个男人会不高兴地接受呢?但所有的狂热总会有冷却的一天,而且火焰燃烧掉的能量比它提供的温暖要多。到最后,一切会只剩下灰烬,她的名声受到的伤害将会比他的严重,因为这样的恋情正是人们说三道四的好话柄,而且每个人都乐于看到一个妓女为自己的欲望所毁灭。至于他?嗯,现在他也许很体贴,但他是纨绔子弟,脑袋里除了一些浪漫的诗歌和他自己绚烂的青春之外一无所有。我敢说用不了六个月,他的激情就会开始消退,他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待自己的生活:在他的圈子之中,谎言比真心话更行得通,而且小姐只是一件商品,落在他手里,只不过是因为他出身比别人高贵而且比别人有钱罢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她也见识过。所以她的堕落才会让我这么心疼。

桥梁中间空出了一小块地方,两个身材高大的人正在扭打,两人都是肌肉饱满,死死抱住对方,他们的腿扭在一起,身体摇摇晃晃的,似乎就要掉进水里。旁观的人着急起来,因为这两人是双方推选出来的佼佼者,人们拿他们的输赢下赌注。他们分开了,气喘吁吁,然后又向对方扑去,一边跌跌撞撞地一步步走到水边,一边摸索着想更好地抓住对方。他们越靠近水边,人们喊得越起劲。这时他们离我很近,我能看清他们身上相互殴打出来的伤痕。紧接着,眼见两人就要像一对畸形的双胞胎一样齐齐掉进水里,其中有一个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松出一只手,朝对手的腹部猛击一拳,退出身来,他的对手跌倒在地,呻吟翻滚,一头扎进桥下的水面。这人高举双臂,做出胜利的姿态,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

掉进水里那人激起的波浪扑打着浮桥,我们被摇晃得兴奋地大叫起来。有人为胜利者大声叫好,有人为落败者惋惜,但当落水那人露出水面,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兵船厂的人从河的一边开始用船桨扑打他。在这样的时刻,人们经常假装昏迷,这样当敌人把他捞起来的时候,就可以拖几个下水。我克服自己的恐惧,站起来看着人们击打他,将他推到我们的船上来。我身边两个人把他拖到木板上,让他躺着,但他依然没有动弹,脖子以不正常的角度歪在一旁,前额的一边插着一柄黑色的凿子。这让我想起曾经在一次公开的比武中见到有个人被一支长矛刺穿了眼睛,也想到了罗马遇劫之后街道上那些四分五裂的尸体。在我旁边,一些富人正在给钱收钱。这人不管是谁,肯定曾经是个勇士,因为渔夫这一方大声地表示惋惜,而桥的另一边,兵船厂的斗士正在高声叫喊,顿足挥臂。看热闹的人也打了起来,人们大呼小叫,开始你推我挤,有几个摔倒了,被人群踩成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