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你和他们一样(第4/7页)

我趾高气扬地走着,附近的恶霸都不敢招惹我,因为他们知道爸爸不会放过他们。甚至当爸爸喝醉时,我的眼泪也是他的最佳醒酒剂。有时候妈妈跟我闹得不愉快,他会去找妈妈理论。当有亲戚说我长得像妈妈是件危险的事时,爸爸会责备这些亲戚。爸爸喜欢告诉我,得知妈妈怀了我之后,他是如何不顾亲友的反对,跟妈妈在教堂举行婚礼的,即便他们生下的并非男丁。刚开始妈妈不听爸爸的劝告,他说——她坚持替他生个儿子后再举行婚礼。爸爸什么事都会告诉我。

妈妈对我的爱则全然不同。偶尔她凝望着我,竟会悲从中来。她一向不喜欢跟我一块儿出现在公众场合,只喜欢带让出门。她老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仿佛会有狮子突然扑向我们,把我们吃下肚。

“妈妈,我很漂亮,对吧!”一天,我对她说。当时我们一家四口正从湖边野餐回来,妈妈坐在副驾驶座上,怀中抱着让,我坐在后座。

“你有其他变美的方式,莫妮卡。”她说。

“别跟孩子说这些。”爸爸对她说。

“我不明白。”我说。

“等长大后你就会懂了。”她说。

我再次清醒过来时,金黄色的阳光透过门板上的洞和破损的百叶窗钻了进来。阳光在阴暗处现身,我见到灰尘的分子微粒在光线下翩翩起舞。房子四周出奇地安静。我走进客厅,发现爸爸在窗边游走,确保外人不至于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望进屋内。妈妈站在桌旁,眼睛正直直盯着两个相框。

其中一幅是爸妈的传统婚礼照片,照片拍摄至今已有十年,当时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参加婚礼的女性穿着高雅,身上穿的衣服好像马丁神父的短背心。生下男孩的已婚妇女头上会戴着由植物编织成的“皇冠”——妈妈去年生下让之后,才戴上这顶“皇冠”。照片背景有几头拴了绳的牛,这算是爸爸送给妈妈的聘礼,但不论我如何集中注意力,我的视线总会触及安德烈叔叔那灿烂的笑容。我用手遮住他的脸,妈妈却挪开我的手指。我转而去看另一张照片,那是去年爸妈在教堂举行婚礼的照片:爸妈和我坐在画面前方——我是婚礼的花童,两只手都戴了手套,系有白色缎带的花篮挂在我的脖子上;妈妈怀中紧抱着襁褓中的让,像捧着一束花似的。

“妈妈,房间里只有让一个人。”我说。

“我希望他可以睡上一整天。”她说,眼睛并未望向我。

“鬼魂不会带走他吗?”

“他会习惯的,去吃点东西吧,莫妮卡。”

“不,妈妈,我不饿。”

“那去洗个澡。”

“一个人?我还不想洗澡。”

她摸摸我的睡衣:“你得去冲个澡。”

“妈妈,有人在我身上尿尿……”

“现在别说这些,”她望着爸爸,“她得去洗个澡。”

听到这里,我掀起睡衣展示我肿胀的大腿让妈妈瞧,她却拉下我的睡衣说道:“你会有条新内裤,脸蛋会恢复以前的美丽。”

我将注意力重新放在照片上,开始用指甲刮安德烈叔叔的脸,想把他从我们家族的照片中剔除,但相框的玻璃镜面救了他。

妈妈不再盯着照片,她闭起眼睛,仿佛在祈祷。我拿起一旁的黄铜拆信刀,开始刮玻璃镜面上安德烈叔叔的那张脸。站在窗边的爸爸注意到这个刺耳的声音,他瞪了我一眼。我只好停下来。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回这个家里来?”爸爸对妈妈说完,望着我的脸,想知道我是否明白他提的这个问题。

我不明白。

他转过身去问妈妈:“你回答啊!回到你昨天晚上待的地方,我求你,走吧。”

“不论你做何决定,千万别告诉女儿真相。”她说。

“她有权知道!”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让情绪失控。

爸妈有事瞒着我。妈妈显然固执己见。他俩的话语宛如飞行棋棋盘上的骰子般,不经意地传进我的耳中。爸爸一脸罪恶,那样子就像个守不住秘密的孩子。

“我承受不住,”他说,“我办不到!”

“要是让莫妮卡知道昨天晚上我在哪里,”妈妈辩称,“你的家人绝不会饶过她。”他俩谈话时,我感觉到看不见的鬼魂在周围呼吸着,至少有二十个鬼魂在这里游荡。妈妈说话时,鬼魂们发出赞同的呻吟声,但爸妈似乎没有听见。

爸爸摇摇头说:“你不该再回来,我可以说服他们……”

“我们得守着孩子。”

我不明白妈妈为何说她想跟我待在一起,她说话时并没有看着我呀。我望见身旁的白色墙壁上缓缓流下污水。污水来自天花板,一开始,墙壁流下两道细线条的污渍,接着,污渍线条加宽,合成了一条,然后,又多喷出两道污渍线条,宛如后院杧果树上的小蜘蛛顺着蛛丝滑下枝丫。我用指尖碰触墙面的液体,是血。

“鬼!有鬼!”我尖叫着冲向爸爸。

“这不是血。”他说。

“你骗人!那是血!是血!”

爸爸试图拉开我,我却挡在他前面抱住他。我紧紧地抱着他,想爬到他身上,直到我两只手紧抓住他的脖子,两腿夹住他的腰为止。他想用手遮住我的嘴,但我不断挣扎,扭动身体,爸爸几乎承受不住我的重量,我们俩差点摔倒在地。他晃了晃身体找回平衡,接着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柔软了点。他抱着我走向沙发,把我的脸压在他的胸口上,不让我见到血,我这才止住尖叫。我见到妈妈磨着牙,脸上出现一抹顽固的表情——或许巫师也在她身上下了咒。

不管爸爸如何抱紧我,我的身体仍不断颤抖。我向他描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安慰我别哭。他的眼眶也盈满了泪水,暖暖的眼泪迅速滴落在我身上。我从未见过他流泪,此刻,他跟我一样再也止不住泪水。他告诉我他会永远爱我,还把我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用手轻拍我绑了发辫的头。我再次成了爸爸的香吉。

“他们都是善良的鬼魂,”他啜泣着,亲吻我的额头,“全都是丧了命的好人。”

“爸爸,我对巫师做了恶作剧。”

“别再去想昨晚的事了。”

他将我扛在肩上,带我到浴室。我脱掉睡衣扔进垃圾桶,接着拧开水龙头往浴缸内注入热水。墙壁上的水管总是发出呼噜呼噜好似叹息的声响,不过今天听上去像是血水在鬼魂的血管中流过。浴室充满了氤氲水汽,爸爸走进浴室,依然啜泣着,用衬衫的袖子拭去泪水。

他替我洗脸时,我闻到他手上有股生鸡蛋的味道。我伸手开了灯,爸爸似乎被自己的脏手吓了一跳,于是在水槽中洗手。浴室的热气令我们父女俩汗流浃背,我试图去拉开百叶窗,却被爸爸阻止。镜子里,我的嘴唇肿得不像话,没法刷牙。爸爸便用温水和小柜子里的碘酒替我擦拭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