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晓寺 第二十五章(第2/4页)

妻子总是为企求不可能的事而烦恼,过去本多没太放在心上。现在他自己心里也萌生了对于不可能的某种渴望,他不能忍受妻子和自己在微妙的部分成为同谋。但这新鲜的厌恶更加重了梨枝存在的分量。

“昨天晚上月光公主住在哪儿了呢?为什么要住下呢?留学生会馆有女管理员,监管得很严,怎么没回来?又是和谁呢?”

本多一直在思索这件事。这是很平常的不安。类似早上没刮干净胡子的不安,或晚上睡觉时枕头不合适的不安。与人情毫无关系的,有些疏远的,因生活的紧急需要产生的不安。他感到有异物被掷人了自己的精神之中。像那用泰国密林中的黑檀木雕刻的小黑佛像似的异物。

妻子唠叨着该怎样迎接客人,怎么给客人分配房间等琐碎的事。可是对这一切本多都漠不关心。

梨枝也觉察到了丈夫心不在焉。对于过去整天关在书房里的丈夫,梨枝从没有感到不安,然而如今丈夫的精神恍惚,意味着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沉默意味着某种企图。

梨枝朝丈夫注视着的方向望去,想从那里找到些什么。可是,在本多的视野里,只有窗外那片落着二、三只小鸟的枯草坪。

为了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观赏周边的景色,所以请客人们下午4点来。下午1点庆子来了,要给他们帮忙。这求之不得的帮手使本多和妻子十分高兴。

梨枝觉得奇怪,在本多所有新交的朋友中,自己只对庆子敞开心扉。凭着直觉,庆子不会成为敌人。这是什么原因呢?庆子那拥抱般的热情,迷人的胸部和臀部,沉静的谈吐,就连她身上香水的芬芳,都似乎给天生节俭的梨枝以某种保证。就像是面包房的奖状上盖上的政府的朱红大印似的。

本多远远听着厨房里女人的谈话,心情也轻松下来,他打开了梨枝从东京带来的早报。

《行政协定附表》登了整整第一版,主要内容是日美和平条约生效后,保留16所美国空军基地。旁边登着史密斯参议员表明美国方面的决心的谈话,标题是:

“履行捍卫日本的义务,不容许共产势力入侵”

在第二版还刊登了人心惶惶的“美国景气动向”的报道:

“民需生产下降,西欧不景气逆流对日本的影响”

看着报的本多,一再因月光公主没有来这件事而走神,他想像着可能会发生的几种情况。这些无边无际的想像使他不安起来。从最不吉利的想像到最淫秽的想像,现实仿佛玛瑙一样成了多层断面。追溯所有的记忆,也未见过这样的现实景象。

本多把报纸折起来,哗啦哗啦的纸声使他惊讶。贴近炉火的一页,又干又热。他漠然地想,报纸发热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感觉与他那松弛的肉体内部的倦怠奇妙地结合了。蔓延到新添的柴禾上的火焰,使本多刹那间想起了贝纳勒斯火葬场的火焰。

“饭前酒就上雪利白葡萄酒、掺水威士忌和地伯尼行吗?鸡尾酒太麻烦,不上了吧。”

系着围裙的庆子过来问本多。

“一切都拜托您了。”

“那位泰国公主喝什么酒?要是不能喝酒,就准备一些清凉饮料吧。”

“哦,那位姑娘也许不来了。”

本多平静地说。

“是吗?”

庆子也很平静地走了。她这无可挑剔的礼节,反而使本多感受到庆子可怕的洞察力。尽管他知道,庆子这女人对典雅的漠视,倒成了她被人欣赏的长处。

最先到的是鬼头桢子。她是坐弟子椿原夫人的有专门司机的车,和椿原夫人一起经过箱根来这里的。

桢子作为歌人①的名声是尽人皆知的。本多对于诗坛的名声并无评价的标准,只是当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口中听到了桢子的名字时,才知道了她是多么受人敬重。她的弟子,昔日财阀椿原的夫人,年纪50多岁,虽说和桢子年龄不相上下,却对桢子恭敬得像供神似地。

椿原夫人当海军少尉的儿子,阵亡已有7年,她仍在为他服丧。本多不熟悉她的过去,但她现在只是个浸泡在悲伤的醋缸中的果实。

桢子现在依然很美。皮肤虽然衰老了,但她那雪白的皮肤却增添了残雪的鲜亮,渐渐增多的白发随其自然,给她的和歌添加了“真实”的印象。她自由地行动,有点儿神秘莫测,她对用得着的人不忘送礼请客。对会说她坏话的人一律先用手段堵住他们的嘴。她的心早已干涸,却努力维持着半生的悲哀和孤独的幻影。

和她相比,椿原夫人的悲哀却是活生生的。这是多么残忍的对比。虽然经受锤炼而成为假面的艺术的悲哀,不断生产出所谓的名诗,但弟子永远无法治愈的活生生的悲哀,却止步于和歌的素材,从未产生出打动人心的和歌。椿原夫人作为歌人虽稍有名气,但如果没有桢子作后盾,也会即刻被人遗忘的。

①歌人:日本“和歌”诗人。

这位桢子总是从自己周围新鲜的悲哀中汲取创作灵感,将不属于任何人的悲哀的元素抽取出来,加上自己的名字。这样,未经加工的悲哀的素材和宝石雕刻大师携手并进,与年龄的增长同步,将掩饰脖颈衰老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极品项链奉献于世人。

过早的到达使桢子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道司机开得这么快呀。”她回头对椿原夫人说道。

“是啊,今天路上的车又特别少。”

“先参观一下您的院子吧,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只是随便看看,作几首和歌,您不用费心陪我们。”

桢子对本多说。本多一定要给她们领路,提着在凉亭喝的雪利白葡萄酒和下酒菜,进了院子。下午天气暖和了许多,朝着峡谷像漏斗样倾斜下去院子西边,有高耸的富土山为远景。山上笼罩着春天才有的棉花云,只露出了洁白的峰顶。

本多边走边介绍着:

“入夏之前,我打算在这个有饵箱的平台前面修个游泳池。”

见女士们反应冷淡,本多觉得自己活像个给客人引路的客店老板。

没有比接待艺术家一类的人物更让本多挠头的了。和桢子恢复交往是起始于昭和23年,勋15年忌日时的重逢。他们之间并没有和歌作媒介,而是律师与证人之间的事物性交往(可以说接近与同谋的感情),完全是由对勋的追思,转变为个人交情的。其实,彼此对这一点都是心照不宣。当歌人桢子带着弟子正欲向早春的富士山直抒胸臆时,本多却为去留而犹豫,谈起了不合时宜的游泳池的话题。

本多明白,虽不能说她们轻视他,但至少是把他看作可以放心的人。对她们来说,本多不是艺术圈里的人,也不是竞赛场里的人。本多平和地猜想,桢子如果遇到打官司的朋友,一定会这样介绍他,“本多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不,他不作诗,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民事、刑事都精通,我可以替你去请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