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十章(第2/3页)

即使从东窗望去,海港也烟笼雾罩、纷然杂陈。海港无不显得浮光耀金,否则即非海港。因为那是一排龇露的白牙——伸向神经质闪闪烁烁的大海的白牙。饱受海浪摧残的白色码头齿列。一切都如牙科医院诊疗室熠熠生辉。到处充满金属、水和消毒液的气味。凶神恶煞样的起重机昂然凌驾头顶。通过全身麻痹将船沉入梦想与泊位的虚无,时而流出少量的血……

信号站小屋通过概括性反映海港而将自己同海港紧紧维系在一起,进而使自身如一条被卷上悬崖的小船面对梦幻世界。小屋与小船的相似并不止于此。还有简约而必不可少的备品的排列,为应付意外灾害而在备品上涂的白色,原色的鲜艳光泽,海风造成的窗框的扭曲变形……而现在,小屋又孑然独立于白色塑料薄膜铺天盖地的草莓园中,也惟独它同大海有着近乎性方面的因缘,日日夜夜受制于海、船与港口,仅以窥看以凝视为己任,且已发展到了纯粹的发疯地步。它的监视职能、它的白色、它的惟命是从、它的风雨飘摇、它的孤立无援——无一不证明它是一条船。长久逗留其上,难免神思恍惚。

少年继续做出埋头工作的样子。但连本多也看得出,无船临近的时间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做。

“下一班船什么时候进来?”本多问。

“大约晚上九点。今天船少。”少年回答。这种明显带有不耐烦情绪的、故作老成的事务性答话本身,使得本多如同透过塑料薄膜看红透的草莓一样洞悉了少年的无聊和好奇。

大概是存心不想对来客表示敬意吧,少年依然只穿一件背心。不过倒也没什么不自然,毕竟溽暑蒸人,大敞四开的窗口也无一丝风进来。背心是白色的,干干净净,松松垮垮地罩着他不足以将背心撑满的植物性瘦削的白刷刷的身体。肩部吊带如两条白套圈弯弯地垂在他前倾的胸部。身体给人冰冷冷硬梆梆的感觉,但并不意味孱弱。侧脸如稍微磨损了的银币肖像,无论武士眉、鼻梁还是鼻端至嘴唇的线条都很端庄齐整。长睫毛下的眼睛也颇动人。

对于少年此时所思所想,本多可谓了如指掌。

笃定还在为刚才头上的插花感到羞愧。羞愧使他干干脆脆地将客人迎进门来,又因而使内心陷入狼狈境地,仍不得不像红丝绳一样围着羞愧绕行不止。况且,既然当时飞跑下楼的少女那张丑脸被来客看在眼里,自己势必忍受来客的误解和欲藏还露的悯笑。说起来,这误解本是少年的宽容所使然,而又反过来伤了他的自尊心,留下难以挽回的创伤——少年肯定如此思来想去。

不错,的确如此。本多也不相信少女果真是少年的恋人。两人极不相称。说到底,少年根本就不可能爱上某人,这点无论从他水晶工艺品一样玲珑剔透的耳轮还是从其青白细弱的脖颈来看都不难得知。他绝对不会对他人爱之以情。加之爱洁成癖,不是搓洗揉过花的手,就是拿台面上的毛巾往脖子腋下擦个不停。那摊开在台面报表上刚洗过的手,活像洗净的菜蔬,干净得无与伦比,简直同伸向湖面的嫩树枝无异。手已意识到手的高贵,所以指尖也萎靡不振却又桀骜不驯;手已自觉此手只能染指于超尘绝俗的对象,所以绝不抓取人世俗物,做出虚而待用的样态。越是心存异想,手越是玩世不恭,越是企图抚虚无于掌下。假如有一双专门用于爱抚宇宙的手,那便是手淫者的手。本多心中暗叫:“一切休想逃过我的眼睛!”

本多很想见一见少年的雇主,看看敢于雇用长有这双只想触摸海月星辰而疏于日用的漂亮的手的人是什么模样。他们在采用人之时,从其家庭关系、社会关系、思想品德、学习成绩和健康状况等枯燥,的调查结果中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们浑浑噩噩地采用的这名少年,才恰恰是纯粹的恶!

看吧,这少年正是纯粹的恶!道理很简单:少年的内部世界同本多如出一辙。

本多久久地佯装观海,一只臂肘拄在窗边固定的桌子上,在老人特有的抑郁这副自然伪装的掩护下,不时偷觑少年的侧脸,沉浸在仿佛纵观自己一生的心底波澜。

贯穿一生的自我意识无疑是本多的恶之所在。这种自我意识不晓得爱为何物,只知道嫁手他人杀戳众生,只知道撰写娓娓动听的悼词,而以他人之死为乐,将世界引向毁灭,惟求自己永生。当然,这期间也曾有一缕光明从窗口泻入。那便是印度。是印度使他一度从恶中挣脱,尽管时间那么短促。是印度将自己深恶痛绝的世界用迷离的光明和缥缈的薰香包拢起来,教导人们通过道德约束使是非同居共处,而这都是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

但自己这一邪恶的倾向,终究持续到老年。一生所为,只是力图不断世界转化为虚,将人引向无,引向彻底毁灭与消亡。如今这一目的已经落空,倒是自己一人正步步走向墓地。正当此时,遇上了长有同自己一模一样的恶之芽的少年。

一切或许是本多的幻想。不过在一眼洞穿这一认识能力方面,屡遭失败和挫折的本多还是心中有数的:只要不怀私欲,双目便是火眼金睛,不致有失,更何况观察的是意外对象。

恶,有时呈植物性静态。结晶之恶,美如白色药丸。少年很美。当时本多说不定就曾为自我意识之美所催醒所神迷,而那原本是人与己都不愿承认的……

庆子逐渐无聊起来。重新涂罢口红,对本多道:

“还不告辞?”

老人含糊其词。她便像衣服上的热带大懒蛇一样,大摇大摆地在房间移行开来。于是她发现,顶着天花板的搁物架分成四十格,每一格都放有落满灰尘的小旗。

庆子对这些马马虎虎卷起的小旗闪露的红、黄、蓝三色的鲜艳大为倾心。她袖手仰视良久。最后突然把手搭在少年那象牙般棱角分明的清光光的肩头,问:

“那是干什么用的?那些旗?”

少年惊愕地抽开身说:

“那,现在没什么用。是手旗,信号旗。因为夜间只用发光信号。”

少年机械性地指着房间一角的投光仪答道,然后赶紧把目光收回到报表上。

庆子从少年肩后弯腰觑了一眼少年看得出神的轮船烟囱标识图,兀自穷追不舍:

“能给我看一下?还没看过手旗呢。”

“好的。”

少年一改刚才低得不能再低的姿势,像从闷热的丛林中拨开灌木丛一样抖开庆子的手,起身来到本多面前。他踮起脚尖,从搁物架中拿起一支小旗。

本多原本正在发呆,及至少年在眼前伸长身子,不由往上看了一眼。此时,少年的腋窝从肥大的背心下闪露出来,随着鼻端擦过一缕甜丝丝的轻微体臭,本多发现一直掩而未见的格外白皙的左侧腋下,清清楚楚排列着三颗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