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六章(第4/5页)

画馆前的停车场晚间关闭,身旁立着一块夜间禁止停车的标牌,一道栅栏挡住车路。但停车场值班室没有灯光,不像有人的样子。

确认出租开走后,本多顺着龙舌兰旁边的甬路慢悠悠地走着。龙舌兰的绿色有些发白,在夜色里翘起长满尖刺的叶片,寂无声息,犹恶之丛。人影寥寥,只发现对面甬路有一对男女。

走到画馆正前面的时候,本多收住手杖,环视这围绕自己一个人的巨幅构图。左右侧楼翼然耸起的圆顶画馆在无月的暗夜里显得甚为挺拔。前面是方形水池,空外灯用长长的光线把阳台式样的苍白的大粒砂地影影绰绰地切断开来,恍若潮流的分界。左侧大型体育场圆状高墙上黑黢黢的探照灯那不可一世的阴影占去一角天空。其下端一直往下,只有一小片树林茂密的树梢被室外灯赋以雾霭般的光影。

伫立在这丝毫没有情欲迹象可寻的整整齐齐的广场,本多倏然觉得恍惚置身于胎藏曼荼罗界的正中。

胎藏曼荼罗界是根本两界之一,同金刚界曼荼罗相对。其外观形式是莲花,用以表达胎藏界诸佛的慈悲之德。

所谓胎藏,包括含藏之意,意思是凡夫心内的烦恼淤泥中含藏着诸佛智悲之德,恰如轮王圣胎乃得自尘世贱女之体。

无须说,璀璨夺目的曼荼罗是左右对称的。其中央的中台八叶院供奉大日如来。十二院由此展向东西南北,每尊佛的居所无不左右对称,毫厘不爽。

倘若以无月夜空中耸立的画馆圆顶为大日如来所居中台八叶院,那么水池这边本多站立的宽车道就可能是孔雀明王所在的北虚空藏院更为偏西的苏悉地院。

本多觉得,如此将金光灿灿的曼荼罗那从几何学角度紧凑配置的诸佛居所移至黑黢黢的树林包围中的和谐有致的广场,无论大粒砂地的空白还是甬路的空虚都马上变得充实起来,到处挤满大慈大悲的面孔,白昼之光突然闪闪照亮四周。诸尊二百零九尊、外金刚部二百零五尊济济的面孔在树林前同时显现,大地光芒四射。

而一起步,幻觉当即消失,虫声四起,夜蝉的鸣声在树丛间穿梭,仿佛在夜幕上飞针走线。

那条走惯的路至今仍留在树荫下。这是画馆正面左侧的树林。他突然激动地记起:青草的气息、树木夜间的气息曾是自己情欲必不可少的要素。

他仿佛在海滩上行走,各式各样的甲亮类、棘皮类、贝、鱼、海马等在夜下珊瑚海里的种种活动好像就在脚底。他用脚趾甲触动着温暖海水的晶莹水滴一步步小心移动着脚以防被礁石角碰伤——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本多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喜悦正在苏醒。身体固不能跑,快感却一路疾驰。“动静”俯拾皆是。片刻,眼睛习惯了。于是本多发现森林暗处到处点缀着衬衫,一如杀戮后的屠场。

本多藏身的树荫已经有人在先。一看身穿黑乎乎的衬衣,就知其是偷看云雨的老手。此人个子相当矮小,还没到本多肩头。一开始以为是少年,后来借隐约的光亮才看出有花白头发。呼吸又湿又重,听得旁边的本多心里发怵。

不一会儿,小个子把目光从应看的目标移开,不住地扫描本多的侧脸,本多则尽可能目不斜视。但对方从太阳穴齐整整竖起的花白短发的发型,一开始就好像同不安的记忆有关。本多急急地搜索记忆。一急,平素闷声闷气的咳嗽便冲口而出,怎么都克制不住。

俄而,小个子的喘息使本多加快了判断。只见对方伸长身子在本多耳畔这样低语:

“又见面了嘛。现在还来?往日难忘啊!”

本多不由转过脸去,盯住小老鼠似的对方的眼色。二十二年前的记忆一下子闪现出来:笃定是在松屋PX①前被喊住的男子,并见惶惶然想起自己当时装作认错人而对他采取的冷漠态度。

“好了好了,这里是这里,那里是那里,那笔账算是一笔勾销了!”对方似乎觉察出了本多内心的波动,抢先说道。结果反使本多心生悸惧。“不过,可是咳嗽不得的哟!”小个子又加了一句,然后眼睛匆忙朝树干那边转去。

本多见小个子稍稍离开自己,舒了口气,开始往树荫另一侧草丛里窥看。心里虽然不再那么突突直跳,却又代之涌起不安,继而悲愤又堵住胸口。愈是希求忘我,忘我愈是远不可及。这个位置的确正好用来窥看草丛里的男女,但男女行为本身倒显得坦然自若,仿佛明知有人偷看而刻意表演。没有看的兴奋,没有随之而来的痛快的紧张感,没有明晰本身的陶醉。

①PX:postexchange之略:美陆军基地内部商店。

相距不过一两米,但由于光亮不够,细节和面部表情都无法入目。其间没有像样的掩体,不可能再往前靠近。本多指望往日的激情在偷看时间里失而复来,便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拄着拐杖,只管注视草丛中躺着的男女。

小个子已再不来打扰,然而本多仍在胡思乱想:什么自己的手杖直而没弯,故不能表演擅长撩裙子老人那样的特技;什么那个老人已有相当年纪,定然早已死去;什么作为这树林一带的“观众”,二十年间想必已有很多老年人弃世;什么甚至年轻“演员”也有不少或结婚离开这里或死于交通事故或因患癌症高血压心脏病肾炎而早早归天;什么“演员”的变动远远甚于“观众”,因此他们大概在距东京乘私营电气列车需一小时远的卫星城住宅区某单元里不顾老婆孩子的吵闹而守住电视机目不转睛;什么不久的将来他们也将作为“观众”而光临此处……

蓦地,树干上的右手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一看,原来是只大蜗牛正顺着树干下爬。

本多轻轻移开手指。但软体与贝壳相继给予的感触——起始接触融化得粘乎乎的香皂残渣继而碰上人工象牙香皂盒盖般的感触却在他心里留下了讨厌的苦涩。即使从感触来说,世界都大有可能像泡在硫酸槽里的死尸一样转眼归于融化。

当他再次把视线收回到那对男女姿态上面时,眼睛里差不多有了欲火。迷住我的眼睛,快快迷住我的眼睛吧!世上的年轻人哟,快用你们的无知和无言,快用你们忘乎所以的表演让老人眼前变得百花缭乱,让我心醉神迷吧!

一片蝉鸣之中,衣着零乱地躺在地上的女子直起上身,搂住对方的脖子。头戴贝雷帽的男子把手深深探进女方的裙子。男子白衬衫背部的波纹传达出其指尖细腻而执著的动作。女方在男方怀里如螺旋楼梯一般扭动不止。随着一声声喘息,竟像慌忙吞咽什么药丸不住扬脖同男方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