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紧不紧?”

“右手有一点紧?”

一个月里,他一直等待着和憧憬着这种一问一答的瞬间。他犹如一只为了备战而受到豢养和宠爱的动物,被其他两个人殷勤地照顾着,竟然在被询问到手套绳的松紧时,涌动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美的情愫。他一直钦慕着在回合间的小憩时被助手们细心照料着,用啤酒罐里的水漱口的那种拳击家的生涯。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为了战斗!战斗的男人有必要接受无微不至的关怀。

接着他的侍者给他戴上生平头一次佩戴的头盔。他是那么栩栩如生地记得这种加冕礼的感觉(尽管只是破旧的皮革头盔),还有当那血气上冲的滚热耳垂一时被皮革压迫住以后,外面的空气从耳朵处敞开的皮革口子里趁虚侵入时的那种感觉。

他用手套顶住自己的下颚,试着打击鼻梁和眉间,开始是轻轻的,随后再使出全身的力气。一种滚烫而钝重的黑暗撞击着脸颊。

“谁都是这样的,在第一次进行拳击练习时。”前辈在一旁说道。

……一想到这里,峻吉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一旦真地登上了拳击台,那开赛的钟声庄严响起,别提自己有多么狼狈寒碜!比自己过去曾好几次经历过的斗殴还要难堪得多。无论怎么努力,自己的手就是够不着对方的身体,可对方的手却从每一个角度瞄准自己的脸颊、胃部、肝脏,毫不留情地挥舞过来,使自己陷入了一种与千手观音对阵的错觉。可进入第二回合,当疲惫至极的左手打出的直击像棉球一般软弱无力时,却意外地博得了一阵喝彩:

“刚才的左手直击,真漂亮!”

从初次拳击练习的对手那儿赢得的这一声赞叹,使峻吉在刹那间里感到了蕴藏其中的对方呼吸的急促和自己嗅到了对手弱点时的那种狡黠的喜悦,以及君临于这种喜悦之上的力量的复苏……

——峻吉眺望着眼前春天里被污染了的灰蓝色的大海。遥远的海面上停泊着一艘5000吨级的典型的三岛型货船。云朵不成形地淡淡地覆盖在水平线上。阳光明媚,能看见海鸥的白色是那么纯净爽洁。

峻吉把大海当作拳击对手,猛地伸出了拳头。他那喜欢恶作剧的灵魂又在作祟了。其实他之所以想当一名拳击手,最初也仅仅是缘于这喜欢恶作剧的灵魂的唆使而已。

这并非那种把看不见的东西作为对象的想象拳击,因为浩渺而肮脏的春天的大海分明就伫立在那儿,构成了他的对手。舔舐着岸壁下部的一串串微波与迢遥的海面上的滚滚波涛连成了一片。这是一个决不会战斗的敌人。一个只是吞噬一切,以可怕的宥和为武器的敌人。一个自始至终笑容可掬的敌人……

在等待峻吉回来时,三个人坐在施工用的石料上,抽烟小憩。这种时候,他们仨当中,与闲暇最为般配、与休息这种形式最为吻合、俨然像是身在别处的人,当然是收了。

镜子和夏雄早就注意到了收的这种特性。哪怕是在稍事沉默之后,他的周围也会构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城墙,并在那里出现一个不容别人介入的惟有他一个人存在的世界。因此,收有时候被看做是一个乏味无聊的男人,甚至会闹出更大的误解,被认为是一个空想家。但只要稍微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他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空想式的东西。收既非空想家,亦非现实家。总之,收就是处于此时此地的收。镜子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如今她甚至不再过问他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他却并不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当他独处时,很难找到一个比他看起来更不孤独的人。这个年轻人俨然像咀嚼一块口香糖一样,总是在咀嚼着一团自己制造的略带快意的不安。自己此刻就在这里,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但是,自己究竟是否真正地存在着呢?——这种不安对于年轻人而言,并非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但收的特点在于:它表现为一种带着快意的不安,那种快意也许是——不,确确实实是——源自他的美貌。

峻吉跑了回来,他的身影在原野中变得越来越大。膝盖准确无误地弯曲着的姿势沐浴着西斜的阳光,显得果敢而纯洁。不一会儿,他那汗涔涔的红脸庞便停在他们的旁边,甚至没有发出半点的喘息声。

“大海发出的是一种什么气味?”镜子问道。

峻吉爱理不理地回答道:

“阿摩尼亚的气味。”

夏雄把目光投向远方。货船的吃水线把船只的上部和下部分隔成钝重的黑色和鲜艳的红色。夏雄思索着那条吃水线的精确性和力量。不仅如此,无数明晰的线条穿插交错着,牢牢地捕获住这一片广袤的风景。但是,地面升腾的暖气流扭曲了一些线条,把它们变成了娇弱的海藻般的东西。

收呆呆地回想起实习生公演时自己初次登上舞台的那个夜晚。他扮演的是一个一开幕便出场的龙套角色。那上升的帷幕的阴影沿着身穿饭店侍应生服装,伫立于舞台上的他的脚边徐徐向上攀沿。自己的身影就这样渐渐显现在光雾弥漫的观众面前,彷佛自己存在的全部都被他人的目光一点点地吮吸掉并移交给了他人的存在——这种感觉油然而生时的那种战栗……

镜子喜欢让年轻人“放野鸭子”,甚至喜欢他们那种茫然若失的状态。她的第六感官告诉她:他们并不是在思考昨天夜里的那些女人。镜子也感受到了在旅行将尽那种疲惫至极反而会复苏的情感的亢奋。惟一的麻烦是一点点猛烈起来的海风或许会搅乱她的头发。当她把手贴在头发上,回首向车子望去时,看见四五个男人簇拥在车子旁边,他们正望着这边嗤笑着。

他们全都身穿被泥土弄脏了的号衣(手艺人、工匠等所穿,在领子或后背印有字号的日本式短外衣。——译注),绑着裹腿,穿着日本式的白短布袜。看样子是这一带的工人。其中一个人还把毛巾缠在头上。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压低着声音,可看见镜子回头的脸庞时却提高了嗓门大笑起来,让人感到那笑声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其中的一个人拣起白色的石块,向车子的顶篷掷去。于是爆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声响。随即他们又一起笑开了。

峻吉站了起来。镜子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她是为了阻止峻吉。

收慢慢地从梦想中——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他自身极其模糊的现实中——睁开了双眼。在进行机智的判断之前他已经放弃了。他还不曾与人争斗过。无论如何,这种毫无预兆地突然爆发的事件是他所难以置信的。

夏雄也深知自己的弱点,但却毫不做作地护卫着镜子。父亲给自己新买不到一个月的车,自己尚不能熟练驾驶,便交给峻吉开这辆车,上面的喷漆转眼之间便惨遭了毁损——他在心里描绘着车子遭到破坏的情景。打孩提时起,便对属于自己的物品颇为淡泊的夏雄,只是用一种空想式的眼神关注着自个人的车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罹遭灾厄。